山南十里亭。

    沈沉碧赶到时,亭中已坐了人。

    那人黑袍加身,看不清面容,倒是端着茶碗的手指节分明,雪白宛若亭外飞雪。

    他脚边倒着七八具尸体,仰面躺下的那几位,面上神情都定格成不可置信。

    打眼一扫,他们都死得极为干净,身上没有其余伤口,只有颈间一道血痕。

    亭中并无缠斗痕迹,这么多人里,反应最快的那一位,也只来得及将手搭在腰间剑柄上。

    沈沉碧放缓了脚步,目光落在黑袍人腰间滑落的令牌上。

    惊流的首领。

    “他们很碍事,”男人给石桌上另一只茶碗斟茶,面朝她的方向,稍稍露出点下颌。

    这具身体意外地年轻。

    沈沉碧落座后,他方悠悠道:“大人从来都不叫我失望,比我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一些赶到。”

    “哦,对了,好久不见。”

    血色的唇勾起恶意微笑,似乎正好整以暇地期待她的反应。

    沈沉碧垂眸凝视茶碗中如血一般粘稠的液体,开门见山道:“你布这么大的局是为了什么?”

    男人搭在桌上的手指点了点,示意她回头去看京城的天。

    大雪天视线受阻,但在十里亭中能登高望远,姜朝的国都已成了一小点缩影,而它的天空——红色的丝线连接大地,仿佛牵引着整座城池,令它不堕九幽。

    血雾笼罩,法阵的光芒几乎延伸到山脚下。

    “这是什么?”

    “献祭吾族的法阵,还是大人当年无聊时的杰作呢。”男人轻飘飘地笑。

    “献祭?你想得到什么?”

    “食饵。”他坦然,“大人现在应该想明白了,为什么高莹出尔反尔,夺回身体,陷你于不义——因为她呀,发现再不好好把握,便永远都没有机会与情郎相守了。”

    沈沉碧顿了顿,并不顺着他的话头聊高莹的背叛,追问道:“食饵是什么?”

    捏在男人手中的茶碗被重重地放回去,他发出一声哼笑:“大人果然忘得很干净。”

    他道:“双生希夷虽然少见,但实力不济,本不值得我大费周章,但为什么——为什么大人的三生幻境里,从来都没有我?甚至,你看见了他,也不愿见我?”

    他的语气逐渐狰狞,沈沉碧一愣,心想这个“他”大抵是指闻眠。

    于是一瞬便升起古怪的念头。

    ——争宠?

    “没关系,”他轻声,“待大阵一成,他就会死,大人身边就只剩下我了。”

    似乎这是一件极为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兴奋得双肩颤动。

    而在这么大一段话里,沈沉碧只捕捉到“希夷”两个字。

    一个完全陌生的词。

    她咳嗽了一声,慢慢道:“这座城,还有那个你很在意的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希望我这一趟没有白折腾。”

    “对、对,大人想知道关于吾族的一切,我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他道,“闻眠可以死,但大人不能不在乎吾族人的存亡,想当年在碧落城,你爱每一只希夷,即便他们穷凶极恶。”

    沈沉碧敛眸,听得他道:“一定是因为大人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才这般狠心,我会告诉大人一切——你永远都是吾族的神。”

    她挑了下眉,莫名地想到了国师。

    他也被大梁子民视作神,听说他实力强横,为了不失衡,只能终年在天阙山中闭关,轻易不会出手。

    但也为了大梁的安定,他必须斩妖除魔。

    听着便觉得很麻烦。

    但面前人不给她斟酌的机会,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勉强平复下心绪后,开口道:“大人是否听说过,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不过坊间怪谈罢了。”

    “因何成为怪谈,不过是冥界九幽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活人不知其间奥妙。无人求证,只能以讹传讹。”

    “既如此,你又如何敢言之凿凿?”

    男人轻笑:“吾族是三界中唯一能见过冥界风光,又冥界之外的族群。”

    “那句话说得不对。”他道,“人死为鬼,由九幽冥使请入轮回,而轮回,从某种意义上说,便是鬼的灭亡。鬼死后,会诞生希夷,吾族,即希夷。”

    他们果然不是鬼,否则最开始王汀说萧时薇同那名枉死的樵夫是他与高莹的转世。

    倒是很有意思的存在。

    “希夷死后,化为微,微,既虚无,没有来生。而希夷,是人生前的执念。”

    “不是每一只鬼都能诞生希夷,只有最深重的执念,在经受孟婆汤洗礼、走过九道鬼门关后还顽强留存的,才能成为希夷。”

    “执念不在大小,在深浅,纵使最懵懂的孩童,想要的只是一件玩具,足够执著的话,也有机会化作希夷。”

    “一个种族的诞生——你的说法很美好。”沈沉碧道,“但在我看来,你们很可怜。”

    “哦?”

    “冥界,是灵魂的驿站,人死后的归途无非转世轮回,轮回道中,只需要干净的、没有前尘往事的灵魂。希夷就如同窗纱上难以清洗的蚊子血,执念愈深,对即将投身轮回的灵魂而言愈无用,可麻烦的是,孟婆汤都无法将你们清洗。”

    “活下来艰难,但说到底,也不过是被宿体抛弃的可怜虫罢了。”

    灵魂奔向新的征途,却留下强行剥离的执念在无涯苦海挣扎。

    譬如王汀与高莹,耗尽千年只为了达成相守的心愿。

    执念消除后,就化作微,徒留虚无,没有任何意义。

    的确可怜。

    “不如从未存在过,省得害人性命,闯下无穷祸事。”沈沉碧冷淡总结。

    山林寂静,好半晌男人伏案大笑,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你说得对。”他直起腰,感叹般道,“你的观点从未变过,千年前的碧落城里,你也是这么说的——希夷不过被抛弃的可怜虫。”

    “所以我们有你。”他低头旋转着茶碗,“希夷是脱缰的野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们一诞生,就被引渡到碧落城。你的前世,一直镇守那座孤城,城门封闭,许进不许出,为了安抚希夷,你制造了三生鉴,我们将你奉做神祇。”

    “但后来,你也厌倦了,不要我们了。”

    他语气萧索,透着深切的悲伤。

    沈沉碧扯了扯唇。

    希夷是执念最大化的疯子,和疯子共存几千年才想起跑,她前世可谓很有耐心了。

    沈沉碧摸了摸秀终归闻眠交给她的那枚腰牌,也不知这人是如何做到的,高莹的身体被夺去,腰牌却始终在。

    她站起身:“既然……”

    话音未落,男人伸出手来,将她强行按回去。

    随着他的动作,遮面的斗篷终于滑落,露出一双恳切的眼睛。

    “你又不要我们了吗?大人的目光就不能永远注视着我、我们吗?”

    “我如今不过凡躯,没有前世的能耐。”

    男人握住她的手,神情可怜:“大人,你甚至不愿意问一问我的名字。”

    他苦笑:“大人的转世未经冥界,失去神力是因前世的变故,你再唤我一声月成,我便将神力还你如何?”

    沈沉碧拧眉。

    不得回应,他却不恼,自顾道:“我姓穆,死后没有名字,月成是大人给我起的,因为那天碧落城外会升起一轮百年一见的圆月。”

    是血月吧?

    沈沉碧心底轻嗤。

    这人巧言令色,那句将神力还她听着赤忱,但她又不是傻子,听不出里头的威胁与利诱。

    她前世的修为在他手中,虽然不知道是否被他窃取,但他敢说出来,便是吃准她会心动。

    她此世体弱,试过无数千金方也收效甚微,所以才将主意打进仙门。若非为了治病,她也不会应下萧时薇那个古怪的邀约,卷入这些破事里来。

    她说过的,不愿白来。

    沈沉碧摸了摸袖口:“你想如何?”

    那双杀手的眼睛里立时迸发出无边的欢喜,缱绻仿佛与久别的爱人重逢。

    “陪我三天,三天就够了。”他抬指点在石桌上,灵气一圈圈漾开,浮现出一个沈沉碧看不懂的棋盘。

    他道:“只要你愿意,我不灭这个幻境,王汀与高莹的结局交给你来把握。你是神,你有这样的权利!”

    沈沉碧心念一动,确认道:“三天?”

    “带你看三千幻境,通晓过往。”穆月成会意,“不是三生幻境里的三天,是现实的三天。”

    幻境里时间的流速随心所欲,附身在白朝安的闻眠透露过,这个幻境级别不算低,一梭光阴也不过弹指。

    虽然很危险,但穆月成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

    沈沉碧只是斟酌了一瞬,便微笑起来:“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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