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月成的示意下,沈沉碧将被高莹寄生过的手掌放在石桌上。

    “大人只有一次机会,他们能否在美梦中永恒,全看大人的选择了。”

    “美梦?”

    “三生幻境一经损毁,便再无重来的可能。在美梦里消亡,已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他嫌恶道,“他们陷大人于险境,本就该死了。”

    沈沉碧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左右他们的命运呢?”

    如果没有穆月成捣乱,按照她的想法,红巾军未必能赢到最后,但也不会沦落到前世那般被出卖乃至全军覆没的惨烈下场。

    无论姜朝被谁灭亡,也无论圣君是否再一次死在高莹手中,她已经计划好出逃的路线,与王汀在蜀中汇合。

    但她始终觉得,这两人的症结不仅仅在于乱世中不能做选择的无奈。

    “他们悲惨,是因为不够强,也不够决断。如果那女人在进宫的第一天就杀了昏君,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他恶意道,“反正都是要杀的。”

    “是吗?”沈沉碧似笑非笑,“我始终想不明白,王兰葭自诩坦荡君子,可轮回这么多次,他为什么不愿意将送高莹入宫的苦衷全盘托出——哪怕一次。”

    穆月成一愣,神色古怪起来:“希夷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

    沈沉碧不置可否,抚摸着石桌上斑斓的光河,慢慢停在一处。

    指下出现新婚夜的幻影,她轻轻一拨,白雾茫茫浮上,转瞬淹没她的视线。

    她最后问穆月成:“真的是双生希夷吗?”

    眼前人似乎意识到什么,望着桌旁双眼空茫的少女,露出罕见的震惊与慌乱。

    半晌,他撑着额头低低地笑出声。

    ——大人就是大人,即便抛下前尘,但在遇上希夷时,只依靠直觉就能碾压他多年的经验。

    他竟然看走了眼?

    可真不愧是连天道也无法管束的同族。

    他握着沈沉碧的手,重新放平在石桌上,光河的斑点汇聚起来,形成一片茫茫的白雾。

    沈沉碧站在荒芜的原野上,望着从雾里走出来的嫁衣女子,目色无澜。

    高莹生得貌美,没了戾气,在红妆点缀下,再不似先前无状疯癫。

    她抿起唇,在沈沉碧身前站定,颇有些抱歉地开口:“对不起,我……”

    沈沉碧打断她:“这一次的结局,可还满意?”

    高莹眼底的光亮了亮,小幅度地颔首。

    避不开入宫的命运,最好的做法便是王汀选择与她开诚布公,她身为宫妃,实则是红巾军的内应,不必时时刻刻套取朝廷的情报,只需在最后关头给予圣君致命一击便足够了。

    “可惜最后兰葭还是没有如愿。”高莹轻叹了口气,“红巾军实力不济,只能被镇南王招安,陈将军不愿,险些被军师毒杀,所幸兰葭早有提防,保全了将军。”

    红巾军起义时,打着为百姓谋福的旗号反抗王权,能走到这一步已是意料之外。

    军师背叛后,又有不少投机之人倒戈,陈将军心力交瘁,将军权交给一双儿女后便退隐幕后,眼睁睁看着一腔心血皆归镇南王。

    沈沉碧问道:“所以,你和王汀平安回到蜀中后,他没有一点不甘吗?”

    高莹颊上飞红:“他只想和我在一起。”

    沈沉碧抬手将她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玩味地道了声“好”。

    三生幻境里的王汀并非王汀。

    最开始怀疑这件事,是从他在明知她并非高莹,却总是想法设法亲近开始。

    他虽借口情难自抑,但哪一份死后都抹消不了的爱会分不清情人与替身?

    穆月成偏说这是双生的希夷,害得她犹疑好半晌,所幸,高莹偏执入骨,破绽实在太多了。

    对于末代的王朝,王汀与高莹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经历圣君的摧折,高莹深切地恨着他和他的统治。只要能推翻圣君、推翻姜朝,无论是谁,都好。

    即便那人登基后依旧□□——譬如镇南王。

    而王汀加入红巾军的初衷便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红巾军可以战死,但不能投身权贵。

    在那张石桌上,沈沉碧拨弄的不过是新婚夜王汀对高莹的坦诚,后面事情的发展全在高莹的掌握。

    如果这是一只交颈的双生希夷,高莹会尊重王汀的志向,断然不可能私下鼓动镇南王招安与陈将军那双儿女投敌,王汀亦会坚持为高莹复仇,决计不会早早归隐。

    从来都没有王兰葭这只希夷,少年侠客死在乱军之中,虽有遗憾,但无悔——没有非要改朝换代与白首不相离的执念,死后怎会诞生希夷?

    始终只有一个高莹,在一次又一次无望的轮回中生出无边的幻想——幻想她的兰葭会如何爱她,以致于分不清虚假与真实,以为自己便是名满天下的少年侠士,模仿他的一言一行,只为爱一个人。

    沈沉碧触摸了一下高莹的面颊,轻声问道:“扮做王汀,很难吧?尤其是你也快忘记他的模样、他的剑,与他的温柔了。”

    高莹怔然,片刻后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沈沉碧微笑:“不谢我吗?”

    高莹攥着她垂落的衣袖,抽噎着点头::“对、对,我是该谢你的。”

    “那就兑现诺言吧。”沈沉碧蛊惑般说道,“告诉我你的主子是谁。”

    高莹呆住,慢慢后退了两步,摇头:“我不能说。”

    “你在怕什么?你心愿完满,便不再是希夷了,你主子威胁不到你,不是吗?”

    高莹低下头,鬓边流苏一晃,似是飘摇的立场。

    “……他叫温向安,像我这样的希夷,他座下有无数。我们每年都要为他猎食。”

    “猎食?”

    高莹点头,神情慌张:“就是杀人,那些横死的人不会这么快进入冥界,九幽的冥使也不会马上找到他们,这段时间足够我们销毁证据,把灵魂献给他享用。”

    “所以,西照茶楼一百余条性命,皆是你谋害?”

    “是。”

    “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

    “……白日同安平公主喝茶时,我就用引魂术留下了他们的二魂六魄,晚间再将他们的肉身召唤到茶楼,因为有结界的遮蔽,故而并没有引起的巡逻卫兵的注意。”

    “他们的灵魂?”

    “在你到之前,就敬献给那位大人了。”

    沈沉碧面色有些不好:“那萧时薇和樵夫的灵魂呢?”

    高莹瑟缩了一下:“自然是等九幽冥使引路,去投胎转世了。那是我和兰葭的魂魄,大人特许他们可以拥有来生。这也是他要挟我们办事的手段之一。”

    “他要这些灵魂做什么?”

    “进补啊。”高莹道,“听说很多年前他闭关时出了差错,为了不让境界下滑,他只能依靠人魂提升修为,至于是怎么做的,我便不知道了。”

    沈沉碧默然,问出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你在茶楼同我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见高莹迷茫,她提醒道:“关于即将出世的灵宝。”

    “是真的,就在那位大人手中。”

    沈沉碧点头,向她伸出手:“最后,萧许言被你拿走的东西,还给我吧。”

    高莹悚然一惊:“你怎么知……”

    她在沈沉碧愈发冰冷的眼神里讷讷闭了嘴,却偏过头去,并不肯屈服。

    她小声道:“他不安心给我办事,敢耍滑头,他必须死!”

    杀气浓重。

    沈沉碧轻嗤了一声:“十殿阎罗都不敢轻易决定人的生死,你以为你是谁?”

    她捏起高莹的脸,恻恻道:“我能平复你的心魔,便也能让你心魔横生,再堕无尽轮回。”

    迎上女人惊恐的目光,她又放缓了神情,温声道:“都快解脱了,又何必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过不去呢?”

    高莹咬住下唇,许久,才极不甘愿地托出一朵由冰晶凝结的花。

    沈沉碧触摸花瓣,稳健的跃动一下又一下,令她神情稍霁,再看向往后退去的高莹时,她的面上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那么现在——可以清算你我之间的恩怨了。”

    “什……!”看清她指间那枚反光的棱镜后,高莹惊得跌坐在地上,“什么恩怨?你不是真心想帮我的吗?”

    “真心?”沈沉碧敛起笑,颇有些怜悯地开口,“你怎么会觉得几次三番差点害死我,我还会忠心耿耿地替你办事?”

    “我堂堂郡主,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棱镜割破高莹的面颊,勾勒出她被烈火灼烧后留下的疤痕。

    沈沉碧不喜欢吵闹,于是在她放声痛呼前就扯过霞帔的一角塞进她口中。

    眼泪与血水混合着往下淌,沈沉碧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觉得王兰葭会爱上一个将众生当做实现心愿的垫脚石、身负无数性命的蛇蝎女人吗?”

    “春日宴,杏花吹满头,让他一眼定情的,是湖岸边替侍婢解围的贵女,是有勇有谋、心系天下的女商人,是……”

    “唔!唔!”

    高莹激烈地挣扎起来,捂着耳朵癫狂摇头,她的双瞳再没有来时的清澈,红得几欲滴血。

    沈沉碧冷漠地放开手,在她哀求的目光里,慢慢碾碎那枚泛红的三生鉴。

    粉屑簌簌,大雾又开始弥漫了。

    沈沉碧定睛再看时,眼前哪里还有凤冠霞帔的新嫁娘。

    原野上又添了一道突兀的悲泣。

    就这样……将高莹永远关在荒途里游荡了吗?

    她怔怔,棱镜尖锐的手感还残留在指尖,尚不能回神,额头便覆上一只冰冷的手。

    她偏头望去,男人抬指间聚起化成齑粉的三生鉴,他将棱镜含在口中,红光被舌尖抿进嘴里的刹那,照亮他唇上的刺青,形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咽下镜块,他朝沈沉碧露出亲昵的笑:“合作愉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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