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极恶且无悔?”

    “生前恶行罄竹难书,死后入了九幽被十殿阎罗判罚却不知悔改,诞生为希夷后依旧我行我素,沉溺在三生幻境里为非作歹且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快感。”穆月成道,“大人说过,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不会反思与满足的,碧落城不大,容不下这种渣滓。”

    他指向不远处一只痴笑的游魂:“他生前是地主,欺男霸女,恶名远扬,但官府庇佑,他始终没有获罪。后来死于马上风,在九幽受过油锅之刑后,化作希夷来到碧落城中,执念竟是身为人时的躯体会被房中事消耗,能日日夜夜与不同的美人寻欢作乐才好。”

    他又示意沈沉碧去看道路另一侧:“她生过十一个孩子,溺死三个,遗弃在山中的有四个,养到十四岁嫁出去,在新婚夜被折磨死的有一个。她八个女儿无一善终,留下的三个儿子皆是不学无术的地痞,一个调|戏员外家的千金被活活打死,一个被所谓的绿林好汉诓骗投身土匪窝,死在乱刀之下,还有一个……”

    他“啧”了一声,眼底浮起不加掩饰的轻蔑与耻笑:“弑父,与母不伦。”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悲苦的普通女人,她虚抱着本不存在的襁褓,低声吟唱不知名的歌谣。

    早知道这些被流放的希夷都是无可救药的罪人,沈沉碧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异。

    “她的执念是?”

    “后悔没有留下女儿。”穆月成讥嘲的意味更浓,“大女儿的出生夺去丈夫太多关注,所以后面七个女儿她一个都不愿意养。当时村中遗弃女婴的人很多,短见使得嫁娶的成本非常高,她家中三个儿子,只靠养大的一个女儿换聘礼是远远不够的。可笑的是本来留给大儿子娶妻的钱,因为他得罪了员外家,上下打点竟全花了出去,致使小儿子到了知人事的年纪……”

    穆月成没有再说下去,随手又指了一人道:“他为了十两碎银杀了一家七口人,死后埋怨没有投胎到大富大贵家,在三生幻境里使尽手段冒名顶替有钱人家的孩子。”

    “还有他,身为马奴,恋慕小姐,竟对小姐的爱驹生出嫉恨,当着小姐的面将马驹分|尸烹食,又强行侮辱了小姐,潜逃六年被官府缉拿,判腰斩之刑。死后不知悔改,专挑旁人的爱宠下手,主人家越痛苦,他越欢欣。”

    沈沉碧想起父亲沈游的教诲:“这世间坏人很多,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做极致的恶人。更多的,其实是愚蠢无知之辈,不以小恶为恶,他们会在欲望的驱使下,酿成大错。”

    沈游因材施教,最懂人心。

    沈沉碧收回目光:“那你呢,你的执念是什么?”

    这些希夷看着可恶,却只是小恶之人,倒是穆月成,无惧无畏到极致,游走于法则的边缘,怎么看都是沈游口中那种有天赋将坏事做到极致的人。

    他们都被流放,他凭什么意气风发?

    穆月成俯下身,如茶水般剔透的眼中漫起调笑的意味:“让你失望了,千年前与大人相见时,你还怜悯过我的境遇。”

    “想看看吗?”他带着纵容的意味,一副予取予求的乖顺模样。

    沈沉碧目光一顿,将精力集中在双眼上,屏气盯着他的眉心。

    刚得到奇怪权能的眼睛慢慢灼烫起来,她望见他眉心浮现出棱镜的虚影,下一瞬,身临其境。

    皇城巍峨,这是女帝登基的第三年。

    寿辰那日,皇子为博得母皇青睐,献上了一幅观音入世图。

    画中菩萨低眉浅笑,似是为百姓过上富足安乐的日子欣慰,很有几分与民同乐的意思。

    女帝崇佛,历来观音都是宝相庄严,画师皆不敢逾越分毫,这一幅画轴甫一展开,便引来百官窃窃私语。女帝亦心生不悦,斥责皇子亵渎神佛。

    平日里木讷寡言的皇子赶忙谢罪,辩解道:“菩萨入世,亲眼见母皇治下百姓安乐,心生愉悦,与民同乐,故而并无庄严宝相,实乃是对我朝气象的赞许,儿臣谨借此图恭祝母皇千秋万岁,恭祝我朝国祚绵延!”

    窃窃声一静,女帝面色不虞稍微散去,命他平身赐酒。

    美酒尚未入喉,便听得阶下皇太女一声轻笑:“皇兄今日巧舌如簧,孤实在惭愧。但孤记得,皇兄并不擅画。”

    皇子不敢隐瞒:“此画乃儿臣日前结实的一位画师所画。”

    女皇抚摸着观音的羽衣:“如此巧思,不失为人才,宣。”

    小黄门宣旨觐见的嗓音一道道传出宫门,年轻的青衫公子只身上殿,恭恭敬敬地伏地行礼。

    那便是穆月成,才十七岁便一画动京华。

    女帝龙颜大悦,晋他为翰林画待诏,时常宣他入宫作画。

    同年七月,他奉女帝之命,作万国图,以彰显万国来贺的盛世景象。

    次年末,画成,女帝赐他黄金千两,荣华更盛。

    作为天才画师,如果不是被皇子举荐,也不曾被女帝如此偏宠,他应该前途无量。

    可惜,他是个男人,还长了张能成为无数少女春闺梦里人的脸。

    皇太女不可能容许废物的哥哥凭借这个人才在母皇心底翻身,被皇太女送入宫中伴驾的侍君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夺去女帝的喜爱——即便女帝并没有纳君的想法。

    在宫里想无声无息地让一个人消失可太简单了,在皇太女的威压下,太医院甚至不敢暗示这位刚成为御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他早已慢毒缠身。

    年轻的身子一日日拖垮下去,等不到第二年开春,他已日日咳血,重病濒死。

    同僚都唏嘘天妒英才,又有他乃天上文曲星降世,为赞颂女帝盛世而来,而今万国图已成,要回仙界去一说。

    人人都在美化他的死亡,只有他知道心底的不甘比毒药更烈,缠磨得他几欲癫狂。

    临死前,他恳求最后看一眼这两年里他在宫闱画的所有作品。

    女帝怜悯他,应允了这个请求。

    他将自己关在画馆中整整三日,一点点抚摸着心血,最后提起朱笔在每一幅画上狠狠写下“有人杀我”四字,带着忿恨与刻毒溘然长逝。

    女帝震怒,撕毁赐予他哀荣的圣旨,不许他尸骨还乡,底下办事的人便见风使舵,将他的尸骨抬出宫,随便找了块乱坟岗扔了,还是他的好友冒着杀头的风险安葬了他。

    后来,女帝命人查过他的死因,但事关后宫争宠,又牵扯到皇太女,最后换了一批太医便不了了之了。

    光影黯淡,沈沉碧揉了下眼睛,有些疲惫道:“你想复仇?”

    穆月成勾起一抹浅笑:“最开始那一百年,我无时无刻不在诅咒那个王朝,但后来我释怀了。百年过去,仇人早已成了一抔黄土,两代女帝皆立下无字碑,功过交予后人评说,而我,因为任性所为,名字都被抹消在历史中,我的恨无处可托,留着,也没有用处了。”

    沈沉碧挑了挑眉,直言道:“你很奇怪。”

    他自己都放下了仇怨,执念便不算刻骨,依照希夷存在的法则,他应该早就消亡了才对。

    “你应该说我比那些执著的蠢货聪明才对。”穆月成讥诮,“我比他们更早意识到希夷的存在,跳出碧落城的法则,为自己寻到一线生机。”

    沈沉碧目光一闪:“什么意思?”

    穆月成没有回答,而是望向城楼,轻声道:“碧落城荒废千年,但城主府一直保存得很好,一起去看看吧。”

    他率先抬脚离去,沈沉碧犹豫片刻,还是跟上他的脚步,随他踏入那片废墟,走进深处那座尘封的宅邸。

    穆月成熟门熟路地穿过假山与回廊,推开正堂的大门,里头洁净如新,似乎时常有人打扫,博古架上形态各异的珍宝琳琅满目,皆是沈沉碧不曾见过的非凡之物。

    他拿起桌案上那本厚厚的藉册,掸去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递给沈沉碧:“碧落城自存在以来,大人作为城主,会将每一只希夷都登记在册。但你走后,上头便再也没有添过名字了。”

    见沈沉碧接过,他又道:“我的名字在第五百七十二页的第六行,一百八十九年后,由大人你亲自勾去。”

    遵照他的指引,沈沉碧将书册翻到那一页。

    看得出来,提笔之人在竭力把每个字写得不那么歪斜,但很可惜,字丑是救不回来的。

    “那一天,正逢红月当空,我与大人同登城门,亲眼见到洪水滔滔。我同大人说,我放下了,但我不想化为虚无。大人便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

    穆月成笑了笑:“我知道希夷这个最接近永恒的存在,是不会有例外的,我没有了执念,结局只有消亡。但并没有规定说,希夷一生只能有一个执念。”

    他似有自得:“我想伴随大人左右,为大人排忧解难。”

    沈沉碧将书册翻到一百八十九年后,从那一年开始,字迹工整隽秀,甚至每一页都附有希夷栩栩的画像。

    也即是说,他成功地留了下来,还让城主将如此重要的事情移交给他来办。

    是个人物。

    惊叹之余,沈沉碧愈发警惕:“那后来呢,碧落化作废墟,你又是凭借什么样的执念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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