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月成低笑:“碧落化作废墟,但大人一直都在啊。”

    沈沉碧嘲讽地勾唇:“假话。”

    城都不在了,城主自然也出事了,他装给谁看?

    “时至如今,你似乎并不肯相信你是她。”穆月成目露疑惑,“为什么?”

    沈沉碧恍惚了一瞬,抿唇道:“我不是任何人。”

    茶楼失火后,重重线索皆指向她,在识海深处见到的那位红衣女子即便不是她所谓的前世,大抵也与她脱不了太大的干系。

    只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说她是谁她便要当谁?

    无利不起早,高莹是为了执念完满才找上她,眼前这人布了那么大的局、兜了那么大的圈子,定然也在图谋些什么。

    而这个“什么”,许是比高莹还要麻烦。

    她自当谨慎。

    穆月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底那令人沉窒的掠夺再次弥漫,几乎要将她吞没。

    他压低嗓音:“有些事情,大人可以知道,凡民却不能,一旦知晓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一如她这个郡主身份,入局后不到终章断不可能半路退出。

    沈沉碧不闪不避,直视着他的眼睛,似在斟酌。

    她随他来的本意便是探听希夷一族的秘密,高莹也好,他也罢,并没有表露出她若不愿担起大任就放过她的意思。

    与其被他们选择,不若掌握先机,至于入局后是她被左右,还是他们被拿捏,还尚未可知。

    沈沉碧目光舒缓:“我既来了,便没打算退。”

    穆月成大笑,不再隐瞒:“希夷一生如扑火飞蛾,本能地追索执念,真相却是偌大三界容不下我们,要我们消亡。”

    他的眉眼泛开悲伤:“对即将转世的魂魄而言,我们是拖累;对冥界而言,我们是难以处理的顽固污秽。这千年里我游走凡冥两界,总是听闻抱怨,说什么人心不净,徒添诸多劳务,或是生前欲念杂多,耽误投胎。我族为他们的前行背负良多,他们却只希望我们从未存在过,凭什么?”

    “帮帮我们吧,大人。”

    *

    日光落在窗棂,香案上鎏金的炉鼎腾起袅娜烟线,有人隔窗放下些什么,细微的动静惊得屋中粉衣的姑娘惶然抬头,她放下手中捏得变形的锦囊,悄然将支摘窗推开一角。

    乌色的袍角从树上垂落下来,银光透过叶隙,晃进她的眼底。

    踯躅抿了抿唇,将窗台上那坛酒拿在手里。她回头看了看床帐,将支摘窗推得更开些,探出头问道:“你还不回去吗?”

    三天了,除了第一日要与文合帝登高祭天外,他一直都藏匿在揽芷院中。

    入世多年,他以俗礼敬重郡主,宁愿风吹日晒,屈居在树枝上也没有进屋里守候。

    那夜回来他面色如纸,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后来为了稳住郡主的心脉,灵力跟不要钱一样往阵法里灌,天才刚亮便又赶回宫中。

    国师不好当,他不能在人前露出丁点国师不应该有的模样,尤其伤重——会引起朝野动荡的。

    也不知道那一整日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这些年她侍奉沈沉碧,同他并不相熟,祭天的流程虽不明晰,但听闻每年祭天前后他都要闭关许久。

    闻眠自傲,如果不是风险极大,他断不会这般谨慎地筹备。

    祭天后她便再也没有同他打过照面,想来已到了强弩之末,不愿叫她看见脆弱的模样。

    等不到回答,踯躅忧虑地叹了口气,掩上支摘窗,打开酒坛的封泥,将酒液倒在香炉中。

    酒液入炉便化作蒸腾的雾气,烟线一晃,复又平缓地向着床帐延伸。

    掀开床帘查探过沈沉碧的状况后,踯躅重新坐到桌案旁,捏着锦囊发呆。

    郡主出事到底还是惊动了不少人,杏月没帮她,一转头就同容毓姑姑说了,姑姑很生气,将她罚了一顿。

    但杏月是对的,郡主说要瞒三天呢,凭她们两个定然堵不住揽芷院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也就姑姑打理王府内外事宜多年,慌神过后便该赏该罚,硬是给瞒下了。

    听说端颐王人已到北都城外,姑姑愣是没叫人给他送信,生怕被截胡,郡主濒死的消息便要瞒不住了。

    郡主说过,她可以每天都病着,但不能病得快死了,否则天下会乱。

    琢磨了一下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踯躅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今年开春后郡主频繁出事,闻眠也没有守住与她此世不相见的诺言。

    是郡主预言的祸乱快来了吗?

    踯躅心底打了个突,捏着锦囊的手指慢慢停住了。

    十八年啊,说起来,她和她也有过一个十八年之约呢。

    当年大梁初立,闻眠将国师殿建在天阙山,她感知到他的气息,拖着重伤的身体赶过去,但不巧,闻眠下山除妖了,给她开门的是一缕残魂。

    入了内殿,在阵法的加持下,残魂才能勉强幻化出人形,红衣金步摇,美得动人心魄。

    她见过很多美人,闻眠也是个能让人怦然心动的美人,但沈沉碧不一样,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永远也无法仰望的高山,比起容颜,她的气度更摄人。

    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鲜血在脚边汇聚,一时竟忘了疼痛,直到沈沉碧轻笑:“今晨闻眠出门前我算了一卦,说有难缠的故人来。卦象不准,分明是只迷路的小花妖。”

    她抬手抚摸她的面颊,淅淅沥沥的鲜血奇妙地止住了,被剜了肉的伤处泛起酥麻的痒意,她只觉似是被泡进了温暖的浴汤,一扫逃亡的疲惫。

    说来好笑,她来投靠闻眠,却被他的心上人救了,闻眠果然一如既往地不靠谱,运气却好得叫人妒忌。

    那厮是第二日才回来的,见到她话都不撂下一句,转头骂骂咧咧就要跑。

    能不跑吗?

    当年他奉仙界帝尊之命来收回凤凰一族遗失的地盘,山是收回了,他却不还给仙界,天天带着栖梧山的大小妖怪可劲地折腾隔壁妖皇。

    妖皇打不过他,索性带着一家老小搬迁到别处,他在栖梧山闲出屁,没多久就留下个护山法阵脚底抹油,一别多年连封口信都不往回带。

    他过得潇洒,殊不知他走后妖皇卷土重来,栖梧山中那些小妖怪过得可惨,每日提心吊胆地睁着眼睛看护山阵法什么时候会被妖皇锤破。

    她本是闻眠收复栖梧山后随手养在仙界琼浆中的一朵山杜鹃,得了气运,三百年化形,本着报恩的想法去他的洞府寻他,却险些被杂草淹没。

    她一下什么念头都没了,提着除草的剪子就冲到西壁上找他:“喝喝喝怎么不喝死你算了!别人家的山主精心呵护他的山,你就可劲造是吧!”

    山主总是离谱,只能底下人劳心劳神些,她跟着榕树婆婆打理栖梧山,山中才刚欣欣向荣,山主便不要他们了。

    闻眠走后的第三十二年,她心疼在妖皇威压下瑟瑟发抖的山中小妖,毅然下山要找他回来主持大局。

    时隔千年,人是找到了,却不愿意同她回去。

    他说,他和阿满有约定,他不能走。

    彼时她愤恨地咒骂闻眠是个不负责任的任性孩子,沈沉碧若信任他便是个愚蠢的冤大头。

    不想她也栽了,三百年日夜相伴,沈沉碧教给她很多东西,譬如妖族无上的功法、在上古时期就遗失的秘传,以及诸多秘境的地图。

    沈沉碧是她真正的恩人与老师。

    又一次历练归来,她们坐在天阙山的山崖上,沈沉碧问她还想不想回栖梧山。

    她踌躇:“他们还在等我,我应该回去的,但你呢,我该怎么报答你?”

    沈沉碧便笑:“布局已到收尾,等我转世为人,换你来护我十八年如何?”

    她惊愕:“才十八年吗?”

    “那是闻眠和我的极限,时间再久些,便瞒不住那群鬼灵精了,会出事的。”沈沉碧平静道,“到时候祸乱一起,你就赶紧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她不解:“既然转世为人会有危险,那为什么不永远呆在国师殿里呢?”

    红衣的姑娘沉默良久,目光遥遥投向京城:“十丈软红的咸甜苦辣,我很久没有尝过了。”

    后来,她回了栖梧山,用沈沉碧教过的法子偷偷加固了护山阵法。

    又十年,闻眠来信,说郡主降世,她该回去践诺了。

    锦囊缀着的珠子磕在桌角,发出一声闷响,踯躅顾不上心疼这昂贵的宝贝,扑到窗边急问:“闻眠,当年说的祸乱是什么,为什么她让我赶紧跑,我护不住她吗?”

    许久,窗外人咳嗽了一声,慢慢道:“不瞒你说,我也护不住。”

    “那是她的劫。”闻眠的嗓音似隔着烟雾,“三界诞育万族,即便是微渺的蜉蝣亦能在朝生暮死间悟出自己的道。唯有希夷,一生都在背负别人不要的恩怨,诞生后所做的一切努力只为了死亡。当他们开始思考天道的不公,试图得到存在的意义时……”

    他跳下树,低头瞥了眼肩头蜷缩沉眠的银线兽,眉眼浮上一层戾气:“阿满太心软了,千年前就该杀干净的,尤其是那个人。”

    穆月成聪明得让人忧惧。

    如果当初阿满不曾怜悯他,他便没有机会窥视到希夷的秘密,后面种种祸端就不会发生。

    眼下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还要利用阿满,尚且没有萌生杀心。

    只是——阿满没有前世的记忆,不知道会不会被他哄骗,应承他的野心。

    穆月成那厮惯会巧言令色。

    闻眠咬紧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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