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碧心弦微动。

    深究起来,他的话术其实同穆月成很像,都是不逼迫她做任何选择。

    但又很不一样,闻眠无所图,说这话时眼底澄澈,仿佛真心实意为她着想。

    难怪当了几百年的国师声名依旧鼎盛,任谁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也会止不住心软。

    但她尚未打算全然信赖他。

    “那些都不重要,我的燃眉之急是它,”沈沉碧点了点眼睛,“你能护住我的心脉三日,应当也有法子让它收放自如。”

    闻眠端详着她的眼睛,好奇问道:“你如今尚是凡躯,无法分辨身边吹过的风来自山谷还是邪物,能一直看着世间万物细微的变化,难道不好吗?”

    沈沉碧思索良久,压低声音反问道:“国师身为妖,为何没有妖骨?”

    即便是实力最低微的小妖,也会有一块凝结毕生修为的妖骨,她看不穿闻眠的实力,但从踯躅解决不了的问题便找他来的情况可以推测,他必然是一方大妖。

    这样的妖,妖骨应当是光芒夺目的。

    可打眼望去,他身体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闻眠面色微变,良久揉着眉心苦笑出来。

    沈沉碧敛下眼眸,盯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慢慢道:“今日我窥探了你的秘密,以后也会在不经意间窥探到别人的秘密,对我、对他们,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是不要这双眼睛的力量,而是希望它能为我所用,不徒添其他麻烦。”

    闻眠正了正色:“我明白了。”

    他并不介意被沈沉碧窥视,剜了妖骨这件事算不上什么不能同她言说的秘密,但他总是忘记这一世的阿满与他不相熟。

    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心底升起她对适才冒犯了他感到抱歉的某种奇妙的熨贴。

    定定心神,他问道:“穆月成只把这双眼睛还给你,是吗?”

    “还?”沈沉碧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间的信息。

    闻眠点头:“前世你身上的异宝不仅只有这双眼睛,但都被希夷瓜分干净了。”

    “瓜分……”沈沉碧怔然。

    瓜分一个人?

    她不寒而栗,忽然对自己的选择不确定起来。

    闻眠离开座位,在她身前半蹲下来,道句“冒犯了”后小心捧起她的脸。

    沈沉碧下意识抬眼,又很快垂下睫羽。

    只一眼,她差点就看见他独守国师殿的光景。

    这到底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她心悸不已,眼上覆下一只温暖的手掌,遮蔽她的视线。

    金色的符文在她薄薄的眼皮上交织,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们在眼睛里游走。

    她陡然升起危机感,抬手试图阻止闻眠的举动,却在半道被他握住手放回去。

    他温声安慰:“别担心,只是很普通的封印符咒,一会我教你。”

    沈沉碧僵住身子,手在他的掌下慢慢捏成拳。

    “好了。”

    闻眠起身退开一步,将一对蛇形的银镯放在桌上:“你身上没有灵力,无法解开封印符咒。这对镯子储藏灵蕴,还算是个不错的媒介,日后要用这双眼睛时调动它便能解开封印。”

    银镯古拙精致,衔尾的小蛇眼睛用鸽血红点缀,蛇身鳞片栩栩,很得她的眼。

    沈沉碧好奇地拿起来把玩,入手冰冷,像一块如何都捂不暖的冷玉。

    她回头唤了一声踯躅,里头哐哐砸镜子的动静一停,小花妖撇开额前散落的碎发,委委屈屈地贴着墙根走出来。

    沈沉碧看着好笑,但眼睛的那点毛病果真没有了,踯躅还是先前那个圆脸的小姑娘。

    她招手示意踯躅上前替她戴镯子。

    她腕上本就有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是沈游去岁送她的生辰礼,要戴上这对银镯子,就先得摘玉镯。

    玉镯圈口做得虽有余裕,但沈沉碧皮肤细嫩,一掐就留痕,踯躅摘时便格外小心。

    她屏息做事,闻眠已坐回原来的位置,困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国师?”

    这一世为了避免打扰她的生活,除非必要,他鲜少露面,与她寥寥几次相交,也没有用国师的身份。

    虽然知道沈沉碧素来敏锐,但被她一语道破秘密还是难免懊恼。

    “猜的。”沈沉碧道,“传闻国师爱穿玄衣,这个时节,北都城中能有这般广大神通的大抵只有你了。”

    她抿起唇,眼底调笑的意味翻涌:“我随口一诈,倒诈得你原形毕露。”

    自是还有其他蛛丝马迹的。

    譬如,踯躅近期忽然极为信奉国师,时常探听国师的行踪。

    只是这些细枝末节处的破绽便不必与他说了。

    闻眠摸了摸鼻子,也不觉得丢脸。左右事态已经发展成这幅模样,当年那个此生不见的诺言早已不作数了,被她察觉国师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阿满这里,他没有秘密。

    闻眠心情有些好,胸口处被魅魔一脚踩出来的伤也不疼了,似与好友闲谈般随口问道:“穆月成可有为难你?”

    沈沉碧摇头:“算是暂时稳住了他。”

    最后离别前那句“回见”,是对穆月成后续动作的试探,又何尝不是给自己留余地。

    穆月成想拉拢她,她担忧代价惨重,不敢贸然应承。

    在孤城里,以他的实力,若恼羞成怒,杀她便如捏死路边的蚂蚁,不如先用一用缓兵之计,暗示他还需考虑一二。

    “他始终野心勃勃,但转世前你曾说过想尝一世清欢,做一回再寻常不过的凡人,看这十丈软红的风光。”闻眠道,“如果你没有改变主意,我会去寻琉火族的族长,加固识海封印,替你除掉那些惹人烦的希夷。”

    “前世的我……”沈沉碧迟疑,而后摇了摇头,“终归不一样,我不需要按照她的心愿活这一世,麻烦找上门来,我就解决麻烦。”

    她认真凝视着闻眠:“我不喜欢逃避和推诿,与希夷的恩怨已经被穆月成摆到明面上来,识海的封印能加固,希夷也能杀,但不解决根源,我便永远不得安宁。”

    她的前世早已谢幕,即便这一世是前世所求,但选择权在她,希夷是杀是留,她是否该为了希夷步入这漫漫诡途,她自有考量。

    银镯子被踯躅小心地戴上,沈沉碧轻轻一转,鸽血红制成的精致竖瞳正正好对着她,她一哂:“送佛送到西,劳烦国师把识海封印的解药找来。”

    闻眠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哑声应承:“……好。”

    他走后,踯躅收拾桌上的杯盏,疑惑问道:“郡主,希夷是什么,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你能看见鬼吗?”

    “当然不能,但我倒是听说道门有所谓开眼的神通,目之所及,可穿越阴阳两界。”

    沈沉碧斟酌道:“希夷大抵是比鬼魂还要棘手的存在,他们偏执可怖,极度危险。入了这局,日子许是会不好过了。”

    她肃了面色:“踯躅,如果你要离开,我不会拦你。”

    “离开?”踯躅瞪大眼睛,赶紧摇头:“我不走!”

    在沈沉碧昏迷这三天里她就想通了,只要不回栖梧山,去哪里不是去呢?与其到处流浪,不若留在郡主身边。

    即便十八年之约过去,只要郡主不赶她走,她便不会走。

    何况,郡主现在很危险。

    她留下来的话,就能多一个人护她。

    沈沉碧叹了口气,伸手扶了扶她歪斜的双丫髻:“你收拾一下,回头姑姑见了又该训斥了。”

    杏月已经领着女使们开始摆膳,借着这个空档,沈沉碧去换衣裳。

    方才匆忙,连袄子都没有披一件,就这么穿着中衣同闻眠叙话。容毓姑姑在前头接见宫中人,再晚些沈游也回来了,她总不好这般见他这两个最守礼的人。

    再出来时,摆膳的女使们已经撤到了外头,屋中除了杏月,只站着红珠。

    揽芷院与青鸾卫始终保持联系,沈沉碧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杏月传信,让她回来复命。

    沈沉碧示意她一道坐下用膳:“如何?”

    红珠接过杏月递来的碗筷,眉心褶痕较上次见她时舒展许多:“刑部侍郎程大人是个犟种,那日他重伤被送回府衙,御医包扎过后便又投身案情,这几日没少折腾,倒真叫他拿住了真凶。”

    沈沉碧颇有些意外:“拿住了?”

    “是一个琴师。”红珠道,“给那戏班子奏乐的,拿他时人还在醉春风,但之后刑部便封锁了消息,听里头的线人说,那人是程沂亲自、独自审的,连笔录也不假他人之手。”

    “程沂今晨匆忙入宫,至今未离,倒是他进去之后没多久,宫里就往王府遣人了。”

    沈沉碧若有所思:“真凶已被缉拿,加诸我身的莫须有揣测便不攻自破,皇伯父关了我许久,也是时候还我自由了。”

    “属下也是这般想的。”红珠说着,却止不住拧眉,“但属下总觉得这案子破得古怪,许是还有内情。”

    沈沉碧沉默。

    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桩案子里的内情,茶楼失火,只有她与踯躅生还,现下竟还有个琴师逃出生天,其中自是有古怪的。

    程沂秘密提审后到底得知了什么,就敢确凿结案?

    沈沉碧举箸,平静道:“且看着罢。”

    这便是要她按兵不动的意思了。

    红珠点头,才端起碗筷,便听得外头女使们给容毓姑姑问安。

    挽好头发的踯躅赶忙出来打帘子,红珠赶忙起身让座,容毓摆了摆手:“将军且坐,我不过是来传个口信。”

    她给沈沉碧行礼:“刚送走了柳大监,陛下口谕,要羽林军护送郡主入宫。”

    她觑着沈沉碧的神色,继续道:“我本意是拒绝的,宫里此番风浪不小,郡主刚醒,不适宜劳神。”

    “但我不去,羽林军便不能撤。”沈沉碧弯了弯唇。

    容毓惆怅地点点头:“是啊。郡主有考量,我不敢僭越,只同大监说你在病中,且容我问问。”

    难怪姑姑在前头耽误这么长时间,想来花了不少功夫同柳溯影周旋,这才得了折中的法子。

    沈沉碧道:“无妨,让林统领遣人回宫复命,我晚些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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