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后的酒香更加浓郁,仿佛这不是大梁百姓的朝圣地,而是陈封多年的酒窖。

    似乎察觉有客到访,团簇的幽蓝繁花扭动起来,原本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的花盘纷纷“看”了过来,或闭拢或耷拉的花瓣一层层舒展。殿中没有足够强劲的风,它们却根茎摇晃,硕大的花盘一点一点,仿佛活人点头指路。

    沈沉碧稍一犹疑,就见夹道的斑驳蓝光逐渐韵律合一,它们整齐地上下晃动,摇曳出绚烂的拖尾。

    看得久了,忍不住头晕想吐,她不禁心底发毛,闭了闭眼定住心神,不再观摩两侧繁花,只管低头往前走。

    头一低,便看清了这些花的根茎。

    寻常花朵或是土培,或是水培,决然无法活在无裂无缝的石板中,但这一大团一大簇,茎垂落在地上,仿佛凌空开着。

    奇花罕见,愈罕见,愈危险,沈沉碧快步走出花丛,鲛纱不值钱地胡乱铺在地上,向上倒挂在看不见的屋梁,绵延着朝里铺展,一时眼底尽是灿灿的红。

    实在很受冲击。

    沈沉碧按了按眼尾,脚下步伐更快了些。

    走过红鲛绡,摆脱过于艳丽绚烂的色块,视野终于明朗疏阔起来,只是对比前面的热闹,这里便有些冷清了,仿佛一处刚开凿出来的石室,若非有烛火高燃,她便要误以为闯入了野兽的洞穴。

    前后用石阶区分,石室是沉下去的一块空地,雪洞洞的,连打坐的蒲团都没有,只有东一块西一块嶙峋的怪石,高矮错落朝向不同的方位,有如一张张可以随意倚靠的榻。

    这个联想有些荒唐,沈沉碧刚想着应当没有人会把怪石当美人榻躺,目光投向更深处,面上便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无言神情。

    她低估了闻眠,寻常人做来奇怪的事情,他做起来似乎格外正常。

    不知道是睡死了还是醉死了的乌衣少年四仰八叉地倒在巨石上,仿佛一滩顺着岩壁流淌的液体,沈沉碧瞧着都替他难受。

    他就这么住了三百年?

    想象中的国师殿应该是金碧辉煌的,再不济也要像一座拾掇齐整的宅院,衣食起居一应俱全,但她一路行来,看见的都是什么?

    闻眠拿他的国师殿做什么!

    沈沉碧眨眨眼,正想提起裙摆下阶,就听见那厮带着笑意懒洋洋地道声“停”。

    迈出去的脚步顿在半空,沈沉碧不解地拧拧眉,终还是听话地收回脚。

    一路行来处处古怪,保不齐石室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机关。她不是任性的人,该谨慎还是得谨慎。

    闻眠似是宿醉未醒,揉着脑袋从巨石上坐起身后,衣裳乱得活像被人扒过,松松垮垮全靠腰间一根绦带挂着,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小耳结彻底散了,他却恍似未觉,屈膝坐在巨石上,隐约露出的胸腹线条与面上悠然的笑很是相得益彰。

    他墨发散着,一只手把玩束发的玉簪,一只手支着脑袋,右边脸上的颊肉鼓鼓地撑起来一小坨,刹那就将唇瓣弧度的那点恣意压下去了。

    沈沉碧觉得好笑,多看了他两眼。

    这厮果不其然嘚瑟起来,还是肩头的银线兽看不过眼,艰难扭着身子替他拉好不太守贞的衣襟。

    活像南郡那些个美貌郎君,敞着领口卖弄风情时被爹娘抓了个现行,爹娘边给儿子拢衣服,边哭哭啼啼骂她荒|淫无道强抢民男。

    彼时看笑话,同杏月说起还要佯装怒一怒——她明明什么都没瞧见,却被人红口白牙污蔑了一通!

    眼下闻眠倒是比那些豁不出去的郎君大方,尽管并非刻意,到底是她占便宜,心底那点被喝停的不高兴瞬间烟消云散了。

    “我有要紧事找你。”

    玉簪一顿,挂在两指间摇摇晃晃,闻眠“哦”了一声,道:“我知道,没有要紧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这话简直没法接!

    沈沉碧一噎,忿忿抿了下嘴角:“你倒是不奇怪我一个人是如何上来的。”

    “不是小杜鹃,就是小虎崽,”闻眠笑,“国师殿本就是你的家,你回趟家,我要过问什么?”

    没料到是这么个理直气壮的答案,沈沉碧顿了许久,才僵硬地挤出一句:“我的眼光没那么差。”

    闻眠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大片的红鲛绡,有些牙酸地嘶道:“先前去鲛人一族做客,族长太热情,送了许多,殿中实在没地方放,就这般铺着了。”

    末了,又补充道:“我觉得挺好。”

    鲛人热情好客?

    书上不都说这一族高傲骄矜么?

    沈沉碧满脑子疑惑,最后只能推断大抵又是一个被他揍屈服的倒霉族群。

    闻眠从巨石上走下来,刻印在地上法线瞬间汹涌,一根根交织着以未知的规则游动,鲜红的光芒压过烛火,填满整间石室。

    沈沉碧瞳孔微睁,望见从他怀中滚落的空酒珵转瞬被红线吞没,庆幸没有同他斗气,一脚踏入。

    “吓到了?”闻眠随手挽起长发,走到她跟前,“它认主,不至于伤你,但如今还是进食期,不要惹它为妙。”

    “它?”

    闻眠却不答,朝她伸出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吧。”

    “我自己会走。”

    闻眠便笑了一声,转身进了鲛绡铺展的那一边,领着她拐入烛火不曾照亮的甬道,指尖越起灵焰为她照明。

    这是一段下行的路,鲛绡依旧铺陈,却因山间潮湿,踩上去有些打滑。

    她脚下这双鞋的鞋底刻意请匠人打磨过,再防滑不过,但甫一下脚就险些没站稳。

    闻眠扶了她一把,没松开手,稳稳托着她的手臂领她向前。

    他掌心炽热,能透过布料传达到她的肌|肤,再加上他身形高大,逼仄的甬道里尽是醇厚的酒香,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好酒,轻嗅一口便恍惚有些晕了。

    沈沉碧垂下眼睫,尽力与他保持一些距离。

    他粗心不曾发觉她的别扭,只顺从着她放缓了脚步,短短一截路,竟花了许多时间。

    甬道外别有洞天,一整面翡翠做成的屏风,用金丝楠木镶嵌,梁下挂着琉璃宫灯,往里是一张千工拔步床,妆台上铜镜铮亮,妆奁归置不下的金步摇仔细地码放在红绸上。

    另一侧的博古架尽是各色漂亮漆器,不看的话本子也摞在上头,有些乱,却很有序,至少她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这一念头甫一出来,沈沉碧便惊了。

    此处的布局与揽芷院、郡主府截然不同,她却熟悉得仿佛住过许多年,信手去翻话本子,见到夹在书页中的那片金叶子时也毫不意外。

    ——这是她的习惯。

    见沈沉碧拿着金叶子沉思,闻眠道:“你尚未转世时,一直住在这里,屋中一切陈设都是你自己布置的。你不能下山,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得来,不过你很宝贝它们,离开时给每一样东西都下了禁制,所以隔了三百年也依旧洁净如新。”

    沈沉碧将话本子放回原处,在用膳的圆桌旁坐下:“我住这里,那你呢?”

    “上面啊,我要看顾阵法。”

    她便不再多问了。

    当年工部尚书奉皇命修建国师殿,但才把雕刻好的殿门送进山,国师就封山了。

    所以,国师殿可以说是闻眠亲手挖的。

    ——难怪乱七八糟的。

    她将那半只金钵放在桌子上,终于说明来意:“前几日得了一只灵魄,听说是从冥界轮回道前跑出来的,要怎么养?”

    闻眠呛了一大口酒,不可置信:“轮回道前的灵魄?”

    沈沉碧点了下头。

    他顿时来了兴趣,凑近了瞧沉睡的尹栀栀,啧啧称奇:“冥界那几位老太婆几万年都不休息,看顾这些走过九道鬼门的灵魄像看顾亲生孩子,丢一只都能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我记得大概四千多年前,有位帝姬下凡历劫时同她师兄互许了三生三世,历劫归来后不舍心上人吃转世投胎的苦,借用燃灯大师的法器入了冥界,偷得灵魄回仙界养着,不过半日老太婆们便打上天庭,同八方仙尊讨要说法。”

    “然后呢?”

    闻眠耸耸肩:“帝姬被抽去仙骨,罚下界了。”

    “那为何这一次……懈怠了?”

    沈沉碧倒是想冥界来人,将尹栀栀带回去。

    闻眠“唔”了一声,忽然坏心眼地笑道:“毕竟是与天地同寿的老太婆,眼不明、耳不聪了吧。”

    “与天地同寿?”

    “天道初分三界时,她们九位随着冥界诞生,鬼王换过许多代,忘川也曾经历九次倒流,唯独她们亘古永恒。”

    沈沉碧不关心冥界的情况,疑惑稍被解答便赶紧话归正题:“那眼下该怎么办,送她回去吗?”

    “鬼门不开,酆都无踪,我们找不到路。”

    “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散?”

    那尹栀栀也太过可怜了。

    昔年恩怨里她最无辜,死后也不得安宁,明明新生就在眼前,却被缺了大德的穆月成捞出冥界,然后被更缺德的她稀里糊涂地接了手。

    她虽不是一个好人,但答应别人的事情必然会做到,若尹栀栀被她养得魂飞魄散,那便是对不住尹真。

    而况,赵越同李畚尚在黄泉路上,尹栀栀怎能烟消云散?

    她应该比他们任何人过得都要好。

    “也许不会,”闻眠转动着金钵,朝她一笑,“因为祂在你手里。”

    “我?”

    “你见过你的识海,一望无垠,像三十三重天上最澄明的静湖。”

    闻眠的眼神亮晶晶,夸赞她的实力时用尽了认知里最好的形容。

    他道:“那样的识海,可以养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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