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纸鹤飞不出百米就一头撞在石阶上再也不能动了,踯躅眼睁睁地看着它散做星光,表情堪称痛心疾首。

    但最后沈沉碧还是没有爬完那数万级石阶。

    雪白的灵虎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山林狂风大作,它踏着缭绕的雾,睥睨地斜一眼蹲在地上捡纸鹤碎片的踯躅,仰首挺胸踱步到沈沉碧跟前。它眯起吊额白睛打量眼前这个过分孱弱的少女,片刻后甩甩脑袋,低头蹭她的手。

    沈沉碧意外。

    这大家伙足有一人高,如奔袭的野兽般直扑她跟前,歪着脑袋一眼不错地盯着她,仿佛盘算从哪下口最适宜,十足的压迫感令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自是害怕的。

    石阶很窄,退一步便会顺畅地滚下山去,退无可退,故而当灵虎靠过来时,她只能勉力站稳身子。

    它湿润的鼻尖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发出舒适的呼噜声,仿佛遇见久别的故人。

    “来福!”踯躅扬了星光,乐颠颠地一头埋进它柔软的皮毛上,换来灵虎两声不满的哼唧。

    “来福?”沈沉碧试着去抚摸它的脑袋,对这个折损它威势的名字颇为不解。

    “是郡主起的哦,”踯躅摸这它的背,笑吟吟道,“郡主捡到它的时候,它才这么一点点大。”

    她比划着,竟比揽芷院那只肥猫还小一些,估摸着才出生不久。

    “后来你去当郡主,它就给闻眠养了,但他独来独往惯了,养什么死什么,索性放归山林,天阙山灵蕴充足,一晃眼它就这么大了。”

    踯躅取出灵草喂它,略感惊喜:“来福还认得郡主,真是好聪明!”

    白虎叼走灵草,轻轻拱了一下沈沉碧的手。

    沈沉碧一怔,顺从地摊开手掌,灵草被放置在她掌心,毛绒绒的硕大脑袋埋进去,示意要她喂。

    踯躅脸上的笑僵住了,气鼓鼓地挥了挥拳头,而后爽快地笑开:“几百年了,臭毛病一点都没变。”

    来福心满意足地啃完灵草,咬着沈沉碧的衣襟扯了扯,又回头看自己的背。

    如此两三回,沈沉碧明了:“你要带我上山吗?”

    来福点点头,引她到路边,顺从地趴下身子。

    沈沉碧回头去看踯躅,小花妖站在原地朝她挥挥手:“来福不会许我上去的,郡主你且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她垂眸看了眼踯躅塞来的半只金钵,坐上来福的背。

    白虎行动迅捷,奔跑起来只能听闻风呼呼倒灌,两边景色模糊成一团团绿,飞快地向后倒退。

    仔细看了两眼,沈沉碧就止不住头晕,她只好闭上眼睛,将脑袋埋进来福厚实的环鬃里。

    风声渐止,剩余的数万级石阶,在来福脚下似乎只需要几个窜身,它慢慢停下脚步,面对巍峨的殿门,眼底流露出些许畏惧。

    它不敢靠得太近,沈沉碧仰起头看国师殿,如此距离,正好将漆黑殿门上的浮雕尽收眼底。

    上头叙说的大抵是大梁建朝前最重要的那一战,彼时闻眠威名远扬,太|祖皇帝的二十万雄兵亦是骁勇善战,梁□□芒峥嵘,逐鹿之势不可抵挡。

    与梁国分割天下的其余人自是不愿被铁骑踏平国土,联合起来共抗梁军,还是梁国国都的南郡腹背受敌,更要命的是,大部分兵力被调虎离山,据守南郡的精兵不多,闻眠随军远征,各国学梁国将修士奉为座上宾,术法的光穿透天际,南郡城门摇摇欲坠。

    南郡百姓已做好城破殉国的准备,长街上跪满伏地祈祷的老弱妇孺,精壮皆在四处城门上,他们以凡人血肉对抗仙法,场面悲壮得叫史册至今不敢详写,只余矗立在南郡城中的英雄碑,工匠一字一字凿刻他们的名姓与牺牲时的年纪,最小也不过十岁。

    生死存亡之际,城中心炸开绚丽的红光。

    能传送任何活物三万里的法阵甫一展开,强大的灵压几乎碾灭城外充沛的灵蕴,修士手中术法的各色光芒艰涩黯淡,所有人都仰头望着半空中陡然出现的红裙少女,面上浮现出深刻的惊惧。

    她空手而来,一身衣裙极为简单,赤足轻踏,便似有裂空的金戈之声,她抬起手,无需结印,便有慑人的光华流转。

    “她是谁!”

    “你们从来没告诉我梁国有这么一号高手!”

    “不、不是高手,何止是高手!在场所有修士联手,都根本动不了她一根头发。”

    “她一定不是凡界的人物!”

    “竖子尔敢欺瞒?”

    修士们大惊失色,相互推诿指责。

    战场之上,士气有如刀刃,萎靡不振时恰似锈迹斑斑的钝刀,她只站在那里,便轻易冲垮了他们。

    联军不敢妄动,却也没有退兵,他们谨慎地观摩着这个乍然出现的高人,发觉她维持着那个动作,并不进攻。

    于是胆子渐渐大起来,尝试着将灵力凝聚成小剑偷袭,然而飞剑尚未投入城中,便碎成了斑驳星光。

    他们开始明白,她与闻眠那个上了战场便杀人如麻的疯子不一样,她不杀人,也不允许他们攻城。

    那就拖!

    老虎都会打盹片刻,修士们不相信她强大得能连日不休不眠,只要展露刹那的疲软,他们定然可以一举拿下南郡!

    然而,三日过去了,她逼人锋芒没有丝毫消减。

    闻眠领着精锐杀来时,他们再不甘,也没有退去的余地。

    在那日之前,他们只听闻过他的凶名,从未正面见识他出手的狠绝。

    那张过分年轻的俊朗面容沾着血,风穿过玄色的衣袍,将衣摆鼓起来,只一照面,试图拦截的修士便被拧断了脖子。

    他收起从前玩猫抓老鼠游戏的悠闲姿态,频频抬头张望城中那人,仿佛终于寻到主人的灵宠,迫切地要回到她身边。

    那一役最后在闻眠的屠杀中结束,没有修士存活,他奔向红裙少女,浮雕定格在他们比肩俯瞰战局的姿态。

    沈沉碧依稀记得坊间鲜有的关于国师的绯色传闻中,似乎、的确、出现过一个身穿红裙的姑娘,人们揣测她是国师的心上人,却被众多驳斥声淹没。

    年月远去,那一战的细节已不可考,没有人相信清风朗月的谪仙人曾手染鲜血,更不愿相信,他心有所向。

    那名强大的少女似乎成了南郡先人的一场梦,就连每年都接见国师的皇城中人,每年都会被国师亲口告知国师殿有女主人,也从未相信她曾存在。

    历代帝王为拉拢他,使用的始终是拙劣的美人计,貌美的宫娥乃至鲜嫩的少年,无所不用其极,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诉说,每一次都被坚定地认为他有足够宽阔包容的心胸,试试也无妨,万一呢……

    未结识闻眠以前,沈沉碧把这种事当趣闻听,听宫娥愤愤指责他不解风情,又红着脸分辨他的温和守礼。

    沈沉碧只觉得帝王实在俗气,金银与美人,同样的手段,撞了那么多回南墙也不死心,不知道是哪里来底气坚信国师不会逼急了同他们翻脸。

    这样的世外人,铁了心要护大梁周全,又何必刻意讨好?

    从来福背上下来,沈沉碧见它眼巴巴地看她,试探着伸出手来,毛茸茸的大脑袋立刻亲昵地蹭过去,它不舍地拱拱她,示意她快进去。

    沈沉碧被它推着转身,手尚未搭在殿门上,背后便响起哗啦啦的风声。

    这白老虎方才还恋恋不舍,才一转眼的功夫,跑得跟火烧屁股似的。

    沈沉碧弯了弯唇,轻触殿门。

    直至如今,她还有些恍惚。

    兴许是因为闻眠与她相识时,气场与性格同国师截然不同,也兴许是因为在人人崇敬国师的王朝,她虽不敬神,却也被耳濡目染着认为国师是不可亵渎的世外高人。、

    所以,当她从梦魇中醒来,察觉他的身份时,父王提示她可以拜访国师时,乃至眼下站在国师殿前,她始终有一种微妙的错位感。

    她很难将那个容易脸红,有些骄傲,还略显痞意的少年郎与一国仙师联想在一处,也不知今日到底是以做过交易的熟人,还是以不太恭敬的信徒的身份拜访。

    纠结间,殿门竟开了,带着醇烈酒香的风扑在脸上,恍惚感更甚。

    国师殿没有守山的小童,清冷得像一座陵墓,也不知用了什么阵法,敞亮的天光竟照不进殿中。

    沈沉碧迟疑一瞬,从袖中取出一枚夜明珠,大着胆子踏进去。

    殿门在身后轰然合上,她顿了下脚步,将握在胸前的夜明珠往下放些,好照亮前行的路。

    没有人到过这里,便也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漆黑。

    但风是流动的,昭示这并不是吞噬擅闯之人的阵法。

    夜明珠照亮的方寸实在有限,沈沉碧咬咬牙,半蹲下身子,看清脚下是光滑的石板路后,将夜明珠小心地放置在地上,轻轻一推。

    珠子骨碌碌滚远,照亮平安无事的前路,沈沉碧抿了抿唇,快步去追。

    空旷的殿中,响起清脆的触碰声,夜明珠的微光停滞在不远处,它撞上一堵石墙,正慢悠悠地往回退。

    沈沉碧赶紧上前捡起它,四下环顾,一时茫然。

    死路?怎么会走不通呢?

    自是不可能倒回去再寻个方位走一走的,此地幽暗无光,一不小心就与原点越行越远。

    她禁不住暗骂那厮连长居的老巢都别具一格,靠着墙缓缓心神,她清清嗓子,唤了声“闻眠”。

    殿中传来回音,正当她懊恼,就听身后石墙“哗”的一声,有光投出来,她的身影在石板上拉得很长,沈沉碧愣住,后知后觉手指在微微发抖。

    她深吸了口气,回头看去。

    真正的国师殿明烛高燃,遍地都是幽蓝的花,如入梦幻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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