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静悄悄,偶尔响起三两声泣音,还有兵卒走动时的甲胄摩擦声。

    竹一看着眼前这个清丽少女,沉默良久,眼皮再次垂下去,并不应答。

    沈沉碧不悦地拧眉。

    一面之缘而已,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这厮一定有鬼!

    但容不得她纠缠追问,京兆府尹带着他的主簿姗姗来迟。

    这一回他倒是从容许多,见了她也不哆嗦,行礼寒暄过后,他即刻同主簿一道盘问起这一家人的情况。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妇人们竹筒倒豆般把知道的全说了。

    宋娘子的丈夫姓施,是个郎中,十五年前来明德街落脚,在街头那家药房坐堂。

    这么个俊俏又心慈的后生,不出两个月,媒婆几乎将他家门槛踩烂,最后牵上了宋娘子这根红绳,不过小半年便拜堂成亲了。

    夫妻俩如胶似漆,日子过得很是红火。但大抵是上苍瞧不过眼他们的幸福,宋娘子身怀六甲时,施郎中竟生了大病,日日夜夜地咳。

    邻里都说那是得了痨病,不仅好不了,还害人!渐渐地便不与他们家往来了。

    药房的掌柜嫌施郎中晦气,让账房结了银钱,将他扫地出门,连宋娘子做工的那家府上也怕沾了病气,给了两块银锭子,把人好说歹说劝走了。

    屋漏偏逢雨,原先租院子给他们的东家从外地回来,一听闻这事,连夜赶人。

    他们在巷尾搭了个雨篷,就这么住了两日,最后还是一个心善的寡妇看不过眼,将人接进屋,念叨着宋娘子孕中,还给煮了碗红糖鸡蛋。

    寡妇的丈夫儿子死在战场,官府分了这么一间破落院子给她安置,她腾出西南角的小屋子给夫妻二人暂居,说病好了再走。

    但施郎中的病一日日拖着,苦药一碗碗灌下去,非但不见好,还愈发严重了,不仅咳,还呕血,眼见宋娘子即将临盆,他说什么都不愿意动最后一笔钱买药。

    他怕是等不到孩子呱呱坠地了,这些钱给他治病也是浪费,妻子生完孩子要养身子,孩子吃喝拉撒也样样要钱。

    留着罢。

    他弥留那夜,雨势大得惊人。后来听那寡妇说,施郎中都断气了,硬生生叫两个道士一服丹药给救活了。

    好心人大抵都会有福报,那夜的事情当真是十分赶巧。

    赶巧寡妇担心鸡窝叫大雨淋坏了,穿上雨披到院子里去,没让道士的敲门声埋在雨声里。

    赶巧宋娘子心疼郎君好几日粒米不进,去街上买了碗馄饨热在炕上。

    赶巧施郎中病得起不来身,一口都没动。

    又赶巧,年长些的那位道士不忌荤腥,只想快快吃碗热的。

    这么多赶巧,让施郎中多活了三年。

    身子还是病歪歪的,但到底能下床做活,能听儿子喊爹爹了。

    他们一家人从寡妇的院子里搬出来,在巷尾的院里租了间小屋子,施郎中没再去药房坐堂,而是抱着药箱去附近行医,有时一走便是两三天。

    他听了那两个道士的话,行医积德,换生死簿上三年寿,风里来雨里去,从不收诊金。

    所幸宋娘子手艺好,未成婚前,她在街头卖手编的小玩意,后来才去大户人家里当厨娘。

    重操旧业,明德街的老主顾们听说他们家扛过来了,都很是给面子。

    施郎中三年后果真走了,同样的暴雨夜,无常亲自上门为他带路,走前说什么他乃十世善人,阎罗受过他的恩德,故而睁只眼闭只眼,为他续了三年寿命。

    出殡那日许多人都来送他,有经验的老人帮着宋娘子料理了他的身后事。

    丈夫走了,日子终归要过下去,没两年柱儿便要开蒙,她也要花更多时间教导孩子,于是不再做手艺活,改在街尾开了个馄饨摊。

    起初的日子很难熬,她年轻漂亮,常有地痞言语调|戏,后来是因为她家的馄饨皮薄馅大、高汤鲜美,颇受食客青睐,又知她乃施郎中遗孀,替她回护,这才慢慢好起来的。

    三年前柱儿被送去学塾开蒙,先生都夸他聪明,功课是同龄孩子里顶好的。

    “柱儿是孩子王,到哪都能和同龄的孩子打成一片,明德街上的孩子们和他关系都好。”

    “我那爱哭的小闺女全仰赖他照顾着,其他孩子怕她掉金豆子,都不爱同她玩,只有柱儿乐意带着她,那孩子就成了柱儿的小尾巴。”

    “我儿子皮实,路过的狗都要踢两脚,我家那位日日都要出去赔罪,头疼得要命,但与柱儿在一块,他就乖得跟鹌鹑似的。”

    妇人们七嘴八舌,几乎将男孩夸出花来,夸完又免不得落泪嗟叹。

    “多好的孩子啊,死得这样惨,还叫他娘亲眼看着……大人,你们可得给柱儿做主啊!”

    京兆府尹肃着脸点头:“此案甚是严重,本官定当不会坐视不管。”

    说着偷摸瞥了一眼沈沉碧,脑袋登时大了。

    身为京兆府尹,他其实没有这么闲,像这样的案子,影响再广、情节再恶劣,这个时辰,都不应当他亲自跑一趟的。奈何宝德郡主在啊!兵马司来人特意强调了郡主在现场,他哪里敢不来?

    眼下她尊驾不挪,他也只能在这里审案子。

    正想咳两声壮壮胆子,问一问郡主案发细节,就听闻金武那大嗓门隔着两条巷子传进来:“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府尹同主簿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金武踹开院门风风火火地进来,也不同他行礼寒暄,急急道:“按郡主的吩咐,我们问了那些个同宋家小儿玩在一处的孩子,可算给我们找到了!”

    “你且细细说来。”

    “那孩子一直都与明德街的其余孩子呆在一处玩,到酉时孩子们各自回家,他才买了串糖葫芦去街尾找一个乞儿。”

    “乞儿?”

    “对,一个大概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先天目盲,被人断了手脚送到明德街行乞,听其他孩子说,宋家小儿与那乞儿关系甚好,经常买些吃食与他同享。”

    被人折断手脚行乞的孩子每日都有人盯着,是攒不下吃食与钱财的,柱儿与他分食,食物当场下肚,对乞儿来说堪称雪中送炭。

    沈沉碧问道:“所以,最后见柱儿的,是那小乞丐?”

    “是!”金武确凿。

    “他人呢?”

    金武却沉默了,半晌才艰难道:“郡主您亲自去看看吧。”

    沈沉碧怔了一瞬,心底涌现不妙的预感。原本只是猜想穆月成带走的是一只希夷,但……

    同金武出了窄巷,夜里的风拂了一脸,她慢慢定了定心神,转脸看见竹一也跟来了,顿时拧眉。

    似是看出她的不解,道士轻声道:“施郎中是十世善人,他无法长命百岁,大抵是因为仙冥两界召他前去任职,但他的福报会应在子孙后代身上,故而,那孩子不应当早夭的。”

    “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途既定,原是可以被更改的吗?”

    自打听了闻眠逆着帝星建了大梁王朝后,沈沉碧便不信天命既定这种话了,但闻眠一身反骨,人之一生到底能不能被外力更改,还是听听寻常修士的说法罢。

    竹一沉吟:“道者无为,贫道会答天命不可改,但世间修者多如繁星,他们修行,便是为了超脱六道之外,凡世亦有诸多攥改他人气运的法门。”

    “那也是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修者为得长生,清心寡欲,有得便有失,气运一道亦是如此,十世福泽成了如此噩梦,幕后之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贫道不知,”竹一摇头,“此事确实蹊跷,三界之中,应当无人能干涉他人命途至此而安然无恙。”

    三界众生皆在法则之中,自是不能随意触碰禁忌,但如果……那个人,超脱三界之外呢?

    穆月成说过,希夷不被天道认可,游离在三界之外,自然是不必遵守天道的法则,他们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可怖的是,像穆月成这样的希夷,有千千万。

    再一次真切地领会希夷的强大,沈沉碧遍体生寒。

    众人心头沉沉,再也无话,赶到乞儿白日停留的地方,火把照亮之处,仿佛行了一场诡异的献祭。

    街尾的角落淌着小小一滩血,本应惹人注目的,但血迹旁是一根摔落的糖葫芦,裹着红山楂的糖碎了一地,被鲜血融化,黄昏时经过,乍一看会误以为是黏糊糊的糖,行人们绕道走远,自是不会近前看阴影里垒起的小石堆。

    在火把的照耀下,石碓两侧插着的香烛骤然燃烧,映红上头放置的两块白骨。

    火把的猎猎声中,踯躅捕捉到了,细微的噼啪两声。

    她勃然变色,松开扶着沈沉碧的手,不顾香烛滚烫,俯身捞起那两块白骨。

    骨头入手便燃起青绿色的火焰,烧得她痛呼出声。

    竹一赶忙拂袖扑灭,她的手已经被灼出扭曲的伤痕。

    沈沉碧斥她:“疯了么,什么都敢下手去抓!”

    踯躅吸着凉气,辩解道:“我若不抢,它们就要烧毁了!”

    京兆府尹赶紧用干净的帕子接过,凑到火光下一看,登时惊呼:“好多裂纹!”

    盯着踯躅翻出伤药涂上,沈沉碧这才转脸去看那两块骨头。

    应当是柱儿失去的髌骨,裂痕从最深处透出来,上头还有深深浅浅的牙印。

    竹一盯着小石堆,沉声道:“换命的祭坛。”

章节目录

灭世黑月光不可能成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岁暮星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岁暮星回并收藏灭世黑月光不可能成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