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很唐突,是纨绔弟子在街边调戏小娘子才会用的蹩脚话术。

    道士却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很认真地回应:“在南郡的时候,你我有过一面之缘。”

    沈沉碧蹙眉。

    这样出挑的人,她没道理一点印象都没有,所谓“一面之缘”,该不会是远远瞧过一面罢?

    她觉得无趣,正想掩下帘子,忽觉不对。

    与她一道侧眸望向某一处的,还有那位不知名的年轻道士。

    双瞳的灵能依旧开着,她只需稍稍偏头,便能透过车壁看见那两个诡异的人。

    身穿竹青锦袍的青年站在人群外,唇角含着隐秘的微笑,他手中牵了一个孩子。

    孩子穿着破烂,眼前却覆着一条雪白的绸布,有鲜血从眼眶中渗出来,可即便如此,她深切地感知到被他“看”住了。

    天与地的颜色刹那化作黑白两色,堆挤在街旁的人脸像晕开的墨滴,唯有那一大一小两人仿佛水墨画中乍然落笔点上一抹佛门金光,鲜亮得扎眼。

    穆月成。

    他用着生前少年画师的脸,朝她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他的手搭在孩子的肩头,轻轻一带,孩子便顺从地低下头。

    色彩重新回到眼底,沈沉碧难受地阖了阖眼,再定睛去看时,原处哪里还有什么熟人。

    他敢光明正大地出现,自是不担心被她追捕。

    沈沉碧咬咬牙,恼恨这桩案果然又是出自他手,搭在车窗上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却无可奈何。

    道士收回目光,目露疑惑地看了一眼垂下的车帘,抬指操纵那两只眼珠子落入罗盘中。

    长街响起马蹄声,兵马司姗姗来迟,又是那个倒霉蛋金指挥使,他风风火火地勒马,令手下驱逐人群,封锁现场,扭头一瞧见道士与马车,招呼身边人:“嫌犯在此,来啊,全都捆了!”

    立刻有官兵取了镣铐上前,道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几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卒顿时捆也不是,不捆也不是。

    回头去看自家指挥使,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气焰,垂手站在马车前,干巴巴地赔不是。

    车里伸出来好漂亮的一只手,持着一块金令牌,看不清具体纹样,反正是贵人就对了。

    这下子谁也不敢动了,被驱散到更远些地方的围观行人伸着脖子,交耳揣测到底谁家千金,竟让指挥使都毕恭毕敬,猜着猜着,话锋一转,开始感叹“宋家母子好运道,遇上贵人了,这案子定然不会囫囵了事。”

    托灵瞳的福,身在车中,沈沉碧也能将街上动静尽收眼底,听着这些话,她冷嗤。

    那可真是天大的好福气,不若他们替这孩子去死,她定然尽心尽力地替他们杀穆月成。

    “金武。”

    “在,臣在。”

    “去街上的棺材铺,寻副好棺材,将孩子收殓了吧。”

    那只好漂亮的手又伸出来,掌心放着一块银锭子。

    金指挥使却迟疑起来:“这、这不合规矩吧,郡主,府尹大人还在路上呢,好歹让他瞧一眼尸体……”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轻的咳嗽,后半截话愣是没敢再说了,赶紧找补道:“收殓嘛,收殓好啊,不劳动郡主,臣让……臣亲自去办!”

    话还没说完,人已退出三步远了,银子也没拿,踯躅把玩着银锭子,笑他:“山一样高壮的男人,胆子就针尖这么点大。”

    沈沉碧没说话,支着下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棺材抬回来了,棺材铺的老板带着店中伙计亲自护送的,他们眼圈红红,似乎哭过了一场。

    沉默着将男孩抱起来放入棺中,其中一个年纪稍小些的伙计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惊得金指挥使连声训斥:“这是你嚎丧的地吗?扰了郡主圣驾,有你好果子吃!”

    少年抽抽噎噎,停了一会,竟是哭得更凶了。

    金指挥使头疼,挥手示意老板赶紧将这少年郎带走,不料他们一伙人退了两步,竟是扑通一声跪在马车前,哐哐地给沈沉碧磕头。

    有他们打头,人群骤然躁动起来,挎着菜篮子的大婶、拎着茶壶的跑堂、抱着孩子的妇人……推挤着围观行人冲到官兵跟前,呼啦啦跪了一片。

    “请贵人高抬贵手,还柱儿公道,让他往生罢!”

    一声高过一声,唬得另一些瞧热闹的也跪下了,乌泱泱一片,叫人心惊。

    马车里,踯躅如坐针毡。

    她头一回遇见这种百姓请愿的场面,明知他们跪的是沈沉碧,但同郡主坐在一处,生受了好大一份礼,不自在极了。

    “他们以为我叫兵马司收殓了这孩子,便是不让京兆府查呢。”沈沉碧淡声,“道士说替他到阎罗跟前叙一叙案情,那也需得查明死因,我这般做,落在他们眼底,可不就是个坏人。”

    “他们怎么这样!不抬棺材来,难不成要这孩子一直躺到京兆府来人?”踯躅气歪了鼻子。

    沈沉碧哼笑,不予辩解,有功夫同愚民分辨是非,不若多做些要紧事。

    她示意金武把棺材抬了,带上那晕过去的妇人,一并捎上杵在那装模作样的道士,浩浩荡荡往他们家去。

    寡居的妇人手头紧巴巴的,只能同其他人一道租住在一个小院子里。

    金武敲开院门,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大爷敲着烟斗骂骂咧咧地来开门,乍一眼瞧见官兵抬着一口崭新的棺材,大爷被唬了好大一跳,骂得更起劲了,左一句“你爷爷没死呢”,右一句“不吉利的东西”。

    他大抵是喝醉了,什么话都往外倒,怕污了郡主的耳朵,金武亲自上前用布巾塞了他的嘴。

    把人架下去后,他屋中才出来一个擦着手的妇人,见院中挤满的官兵,顿时“啊”了一声。

    给兵马司带路的妇人赶忙上前解释了两句,她这才惶惶惑惑地指了指最东边的那间耳房:“宋娘子就住在那。”

    棺材停在院中,宋娘子被踯躅扶进屋里,马车进不了窄巷,沈沉碧是徒步来的,天色彻底暗了,她站在院中,兵马司的火把照得小院通明。

    她招手示意其中一名妇人上前,摘下发髻上的一朵小银花给她:“去请个郎中来给宋娘子瞧瞧,再去街上打听打听,案发前都有谁见过这孩子,全都带过来。”

    妇人一愣,却不来接那朵银花:“贵人您心善,这些事都是份内的,哪能要钱?”

    她低头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柱儿是我们明德街主顾们瞧着长大的,那么小一个,长成能蹦能跳的大孩子。他爹在时,便是顶顶好的善人,谁家有小病小痛,不管夜多深都去帮着瞧,有时还倒贴药钱,可惜医者不能自医,得了劳什子病,撒手去了。好在宋娘子撑住了,她手艺好,孩子也教得好,怎么、怎么……”

    见她哭得不能自已,其余几名妇人亦是哭做一团,沈沉碧只好打消让她们探听消息的念头,抬手示意金武亲自带人去。

    她担心明德街有人与穆月成勾结,见了官兵非但不说实话,还随口胡扯,兵马司那些个的大老粗稍不慎就被带进沟里。

    还是长居明德街的妇人顶用,她们素来消息灵通,借着请郎中买药的机会多问两句,也不会被提防。

    但眼下瞧这模样,宋家母子在明德街的口碑竟很好?

    许是让金武走一趟也能捞出不少有用的东西。

    金武走前,沈沉碧刻意叮嘱道:“其余的问不出来便也罢了,主要是找一个与柱儿同龄的孩子。”

    金武挠头:“找孩子?什么孩子?”

    踯躅斥他:“郡主叫你办事,你哪来这么多问题!郡主若知道详细的,还用得着你们?”

    她今夜被那恶心场面惊得狠了,遇害的又是个无辜的孩子,肚子里积着火,一点就能炸。金武被她骂得唯唯诺诺,当即带着人出去。

    沈沉碧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去看道士。

    他坐在婶子们做活计时的小杌子上,端端正正,仿佛坐的是道观里的蒲团。

    她问道:“那场法事什么时候做最好?”

    “头七回魂夜,贫道将护送他进入酆都。”

    沈沉碧一怔:“你能入冥界?”

    “只要不撞上那几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心惊不已,如果他没有托大说谎,那北都,大抵是来了位不得了的高人。

    她眸光微沉,试探着问道:“方才一片混乱,倒忘了问道长名号,师从何处。”

    “贫道竹一。”

    却是不答在那座道观修行。

    沈沉碧知道问不出来,只能颔首道:“竹一道长,从前倒是不曾听过这个名号。”

    “贫道不常在凡世行走,郡主不知不怪。”

    这话说的!

    他好大的架子!

    给他三分薄面,便真当自己是通天彻地、名流千古的仙君了?

    沈沉碧一噎,背过脸去悄摸着翻了个大白眼。

    失了同他斡旋的心思,她话归正题:“七日内缉拿凶手归案实在有些为难,但侦破凶手如何作案,我还算可以做到。”

    “如此便够了,”竹一稍微欠身,“劳烦郡主。”

    他唇瓣笑意清朗,沈沉碧心底打了个突,鬼使神差般,她追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在南郡见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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