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滚滚,王府东南角的精致楼阁尽数倒塌,尘雾散去后,红衣男子的身形显露出来,他浮在半空中,周身灵蕴有如实质,只轻轻一挥,尹真便被他钳制着脖颈拎了起来。

    沈沉碧眯起眼睛看他,神情冷然。

    “他是……”识海中,尹栀栀讶异出声,“希夷?”

    踯躅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她在揽芷院设下的结界,不知在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碎了,叫尹真逃出去不说,还有劲敌闯入王府。

    她察觉不到这个红衣男人的气息,不用双眼去看,他所在地方便是空无一物的。三界之中,只要存在一样东西,就一定会被人察觉,而况他灵蕴这般凝实,怎会如此……

    未知令她感到恐惧,三两步上前将沈沉碧护在身后,她死死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别来无恙啊,大人。”男人勾着唇笑得恣意,尹真的灵魂在他掌下扭曲变形,发出惨烈的哀嚎声,他却仿佛在听世间最美妙的琴音,惬意地晃动着另外一只手。

    有什么东西,从灵魂中剥离。

    尹真透明的身形逐渐扭曲起来,一块棱形的晶状物从他额头浮现。

    沈沉碧咬着牙,沉声警告:“温向安!”

    男人笑弯了眼睛,摆手示意她莫要扫兴。

    “踯躅,砍了他的手!”

    话音未落,藤蔓蔽日,攀附着朝温向安伸去,不过眨眼便将他捆得结结实实,一柄玉剑紧随其后,只听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他钳制着尹真的那只手切面齐整地断开来。

    星星点点的碎光从创口溢出,尹真同那只断手一道坠落。

    踯躅赶紧操纵藤蔓去接,却是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穿过她织成的网砸在地上,这才后知后觉尹真而今不过一抹魂魄,她用秘法“看见”他,他却无法接触阳世的东西。

    作为一只刚死的鬼,砸一砸倒不会有什么事,但她还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尹真险些被强行剥下执念,此刻惊魂未定,正痛苦地捂着额头在地上翻滚。

    尹栀栀不忍地闭了闭眼。

    她也被如此对待过,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仿佛隆冬时节凝成的冰锥穿透额心,贯穿灵台,冷到极致时,连痛觉都麻木了,恍然能瞧见生前最留恋的东西,而后看着它们一点点被关在沉重的石门之外,独留她在漆黑的寂静中。

    心底有什么塌下去一块,一切都变得空茫。

    但冥界那位像冰一样冷的神女说,她已经很好了,很多人来到鬼门前剜掉执念时,灵魂会被巨大的苦痛摧折以致于散掉。

    冥界执掌轮回,向凡界源源不断地输送新生,奈何桥上,鬼奴盛的那碗孟婆汤并非所有鬼魂新生的起点,而是炮制崭新灵魄的第一道工序罢了。

    孟婆汤断绝七情六欲,使他们无法体味记忆中酸甜的人生,而后九位守门的圣女才好剥离他们不愿忘记的前尘。有些剔下来的过往离开灵魂便烟消云散,而有些落地成形,化作“希夷”。

    她就是被一只希夷带走的,那个叫穆月成的强大男人还顺手带走她的生前往事。

    起初她无法接触阳世的一切,穆月成将她养在莲花中,不知沉睡了多久,她听到他哄骗着尹真去屠杀赵李两家,用他们的血浸染九十九条红线,用以搭建她复生的祭台。

    但她肉身已腐,是不可能复生的,香案上的香燃尽后,只有无穷的记忆如海水般倒灌入灵魂,她又体验了一次在冥界的苦痛,醒来后生前的一切如隔着屏风的走马灯,她知道所有事情,却无法体味当时汹涌的情绪了。

    ——她的七情六欲,早已湮灭在孟婆汤中。

    她不知回到穆月成冒着被九位圣女围杀的风险将她盗出冥界的目的,也不知道被希夷尊称为“大人”的病弱少女因她妥协的原因,只想着死前未说出口的话,应该同尹真讲清楚的。

    她曾经那样护着福全班的孩子,作为走过鬼门关的“过来人”,她不会希望尹真像每一只罪孽深重的鬼魂那样被押送进无尽泥黎,饱受酷刑的。

    看着在地上哀嚎的男人,她流露出一丝怜悯。

    这点情绪的起伏自然被沈沉碧捕捉到了,她意外地挑挑眉,却没时间深究,温向安的断手已经重新长了出来,他随意活动着新生的右手,面上笑容藏着森冷的杀意。

    他向来睚眦必报,怒气上涌时,心里只有无穷的破坏欲|望,想把那只花妖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想把大人的骨头碾碎,想把这只新死的鬼一口吃掉。

    恶念无限滋长,眼底有鲜红的雾气弥漫出来,他早已忘记此行的目的,俯冲而下,一掌拍向踯躅的头顶。

    人形脆弱,天灵盖更是命门,眼见这一掌势如千钧,踯躅不敢不躲。

    可她的身后,是沈沉碧。

    咬紧牙关,可怖的灵压下,她勉强祭出保命的法器,眼见温向安身形一滞,得到片刻的喘息,更多法器不要钱一般撒出来。

    有强大的神魂做底气,沈沉碧不若她那般有压力,温向安袭来时,低声喝了个“撤”字,不再拖累踯躅,抽身便退。

    到底肉|体凡胎,她才退了五步,温向安已经锁住她周身气机,眨眼便越过踯躅欺近身前。

    尖利的刀锋朝她的手臂狠狠砍去,余光瞥见方才还掐诀御敌的踯躅捂着胸口软倒下去,鲜血一蓬蓬涌出,眨眼染红了院中的花。

    沈沉碧面色若纸,调动识海中蕴藏的神魂之力试图保命,却在下一瞬觉察到一股清冽的风从身后拂来,压在身上的冰冷杀意顿时一轻,她快速后退。

    符箓亮起金色的光,贴着她的耳侧呼啸而至,围绕在温向安身周飞旋。

    他在刹那的愕然后竟不得不调动灵脉中所有的力量来抵抗这股来自道门的压制。红衣破碎,背后的脉络一寸寸亮起,叫沈沉碧再一次看清了那截熟悉得灵脉。

    符箓金光大盛,转瞬便将他的灵蕴压制下去。

    年轻的道士慢悠悠地踏着一片狼藉走来,平静地凝视着挣扎的温向安,仿佛看一只无谓的蝼蚁。

    就在金光进一步收束时,远处传来一声很低很低的笑,带着点幸灾乐祸,却是吹得符箓形消影散。

    竹一抬起眸,视线越过揽芷院的高墙,望不见的北都城角落,似乎有蛰伏的强者睁开了半阖的眼。

    失去掣肘的温向安发起疯来,再一次摆出攻势,却听那声笑的主人道了声“夯货”,分明轻飘飘的,落入他耳中如有千斤,四肢沉重地垂下去,连同尹真一道飞速朝来处退去。

    风呼掠而过时,隐隐约约响起一声痛到极致的哀嚎,有什么硬物被高高抛起,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响。

    识海中,尹栀栀疲惫地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阿真他……”

    灵瞳被黑暗侵染,神识被强硬地拉扯着飘过北都的大街小巷,最后落在唯一的光亮上。

    男人站在桃树下,桃花簌簌落满肩头,树下是揉着肩膀喃喃抱怨着些什么的温向安。

    他抛着刚从尹真灵魂上剥下来的棱镜碎片玩,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拢着尹真散开的三魂七魄。

    他轻松言谢:“大人在激发希夷潜能这一道上总是很有手段。今日新得一员大将,尽是大人的功劳,辛苦了。”

    穆月成。

    揽芷院的风光重回眼底后,沈沉碧身子一软,扶住身后的廊柱才勉强没有出丑,她低头咳出一口血,目光落在手帕的红点上,再也不动了。

    无可否认,穆月成是她遇到过城府最深、最会算计的人,他步步为营,看似退让,但到头来再看,竟是没有让渡出去半点利益。

    他利用尹真要挟她拿到尹栀栀的灵魄,当初他做出要用尹栀栀布局的不舍模样,诓骗得她赴约,还以为又掐灭了他的一个阴谋,不想竟在这里等着她。

    他到底是如何算的?

    能算到她会将尹栀栀养在识海,算到她会感念尹栀栀的情谊去送尹真一程,算到尹真会被尹栀栀道明的初衷刺激得执念入骨。

    她看似与他博弈得有来有回,却是一步步踏入他设好的陷阱。

    那么,穆月成,你如此大费周章,将尹真的执念炼化成希夷,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还好吗?”竹一站到她面前,生硬地问道。

    沈沉碧避开他的目光,唇角扯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无碍,劳烦道长看看我的女使,她似乎伤得不轻。”

    竹一没有动,沉默良久后,开口道:“北都城中,藏着一个很强大的存在,非人非鬼,非仙非妖,他似乎冲你而来,你为何看起来胸有成竹?”

    “我不是他的对手,”沈沉碧站起身朝踯躅走去,平静坦言,“无论是心计还是武力,他利用我如同猫玩弄耗子,但这很有趣。”

    艰难地扶起踯躅,查看她并未伤在要害,沈沉碧这才松了口气,慢慢在心底补全那句话。

    这很有趣——如闻眠那般遇到强敌时才会体味到的有趣。

    看清穆月成的身影时,她心头涌起的竟不是无法撼动他的无力和恐惧,而是即将攀越高峰的兴奋。

    偌大的朝堂,与生俱来的城府与赋得的尊荣令她总觉体会不到这种厮杀的快感。

    此时,此地,如有金戈长鸣。

    穆月成赢下这一局,下一回合,该轮到她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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