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踯躅,沈沉碧无暇顾及自己的身子,因为动静太大,已然惊动了沈游与容毓姑姑。

    所幸被温向安损毁的那一隅无人居住,楼阁坍塌不少,却无人伤亡,沈游看过她没什么大碍后便匆匆离去了。三年前他奉皇命作江山图,眼见期限将近,画作却还有大半未完成,只能终日在院中伏案,管不了其他诸多杂务。

    他一头扎回书房,容毓姑姑送完人,转身吩咐下人去查看那边的情况,等他们回禀的间隙问起方才发生的事情,沈沉碧囫囵用寻仇的刺客搪塞,她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个愈发看不透深浅的少女,终是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此番动荡许是三条街开外都听闻了,王府是陛下赐的府邸,郡主该如何交代?”

    “为何要给皇伯父交代?炸个王府罢了,他的手还伸不了这么长。”沈沉碧面色冷淡。

    容毓姑姑便道:“修缮王府总要去工部报备。”

    “劳烦姑姑编个由头,”沈沉碧看着揽芷院的狼藉,恼怒地蹙了蹙眉,“这段时日我去别院住,踯躅有伤在身,不方便随行,还请姑姑遣个女使照顾她。”

    容毓想着工部有王爷的学生,早些年同他们打交代时还算好说话,左右王府这头出银子,不费他们什么事,于是不再说这档事,应下沈沉碧的吩咐后,又问道:“别院不必王府,郡主此行多带些人吧。”

    别院在城郊,是沈游的私产,他未成婚前常去那里躲清闲,后来王妃嫁来,他没功夫去,别院便寥落起来,她召回了一批下人,只留下几个洒扫的,这自然伺候不好郡主。

    沈沉碧恹恹地摇了摇头:“不必了,带上几个近身的就行。”

    容毓无法,替她去打点行装。

    她一人裹着斗篷坐在廊下,望着院中的桃树发呆,手边蹭来一张毛绒绒的小脸,橘猫咪呜咪呜唤着窝进她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团成一只硕大的球。

    方才的动静惊吓到这只岁月静好的懒猫了,沈沉碧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它,开始回想穆月成所在的院落模样。

    只可惜他似乎有些忌惮她,引领她的神识前往,却不愿展露院子的全部模样,栽种桃树的门户太多了,实在不是什么好线索。

    外头忙忙乱乱,无人敢打扰她,日头西落时,身穿藏蓝劲装的女子步履匆匆地赶回来,拧眉打量一眼一片狼藉的揽芷院,目光寻到沈沉碧后,她疾步上前:“郡主,有动静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沈沉碧,低声道:“线人来报,晋国公秘密豢养了许多食客,年关左右,有一位年轻人极受赏识,晋国公曾多次带着他入府商议要事。”

    沈沉碧抬头看她。

    红珠凝重地点了点头,将纸条递得更近些。

    “食客?”

    纸条展开,线人提笔时应该极其匆忙,字体凌乱,甚至语焉不详。国公府不好埋暗桩,这一枚还是当初她离开北都时动用萧许言的关系才送进去的,似乎是一个不太受宠的妾?

    看到那几行字,红珠神情难看起来:“为了这一张纸,我们又失去一个暗桩了。”

    沈沉碧微怔。

    “先前一切都顺利的,但不知为何昨日那位食客竟发现了端倪,生生将她扼死在假山中,所幸她有自己的心腹,见她出事,马不停蹄地把藏着密信的香盒送出来。”

    “他能出入国公府后院。”沈沉碧捕捉到关要。

    廊下的灯火昏沉,叫她看不清密信的内容,红珠颇有眼力见,立即抱走肥猫,随她去了小书阁。

    “擅画,仅凭一副骏马图令国公另眼相看……不知名姓……容颜隽逸,三小姐。”

    文字戛然而止,似乎写信人被临时叫走,而后再能回来续完剩下的线报。

    沈沉碧将皱巴巴的纸团用力抚了抚,呆看了一会,对折起来凑到烛火旁点燃,火光照亮她分辨不出喜怒的脸。

    红珠有些忐忑,不知这不完整的信息对郡主来说是否有用。

    薄薄的一张纸条很快就烧到底,沈沉碧却不像从前那样浸入茶水中,眼见快烧到手了,红珠赶忙端来茶碗按灭火苗。

    “郡主……为何总是发呆,可是在牵挂踯躅姑娘?”

    她问得有些逾矩,沈沉碧擦着沾了茶水的手指,默默摇了摇头,许久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我去看看她。”

    她朝外走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又站住脚,吩咐道:“你不必刚跟来了,出城去与剩下的青鸾卫汇合,领他们到别院。”

    红珠一愣,立时明白过来。

    支走她,沈沉碧朝踯躅的屋中走去。

    揽芷院上下都知道郡主对踯躅姑娘是不一样的,别的女使三两人一间屋,例银只有二两,唯独踯躅可以自己一间屋子,例银足有六两,平时还会赏些好东西,杏月来了都得靠边站。

    但谁叫踯躅姑娘有本事呢,便是这拿命去护主子的狠劲,换她们来,她们未必能做到。

    几个女使聚在廊下窃窃说了两句,远远见郡主过来,互相使着噤声的眼色,低下头去做手里的事情。

    沈沉碧没管她们,径直推门走进去。

    踯躅安然躺在榻上,竹一坐在圆桌前,慢悠悠地喝着茶。

    “她如何?”

    竹一是被她硬推来给踯躅看伤的——她身边也只有他能给踯躅治伤了。

    他斟茶的手一顿,唇畔掀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让道士给一只妖治伤,三界之中也只有你能做出来了。”

    沈沉碧盯着他。

    他只好道:“她惜命,护住了心脉,故而并无大碍,静养一些时日就好了。”

    “那便好。”

    竹一好奇问道:“你为何会重用一只妖,难道不怕她吃了你吗?”

    沈沉碧坐在他对面,冷声道:“我知道你们道士天然厌恶妖族,但我是人,只要她有用,就算是是海里的一条鱼,我也会留着她。她是我救回来,与我签了生死契,我为什么要担心她背叛我?”

    竹一扬了扬眉,没说话。

    踯躅屋中的茶叶一贯很好,也不知他在这里喝了多少壶,见他又端起茶杯,沈沉碧站起身来,抬手将他的茶杯按下。

    竹一愕然抬眸,少女支着桌子凑近,眉宇间尽是杀气。

    “道长今夜得闲,对吧?”

    他能说不对吗?

    沈沉碧自然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飞快接了下文:“随我去一个地方。”

    茶杯被端走,竹一无奈:“……何处?”

    “晋国公府。”

    “你们官家的事,贫道一介方外之人,便不……”

    沈沉碧打断他:“明德街血案的元凶就在那里。”

    “你为何知道?”

    沈沉碧反不答反问:“你去不去?”

    竹一叹了口气,懒懒地站起身。她一直站着,与她说话,需得仰着脑袋,脖子忒累,他一大把年纪了,实在折腾不起。

    随她出门之际,他多嘴道:“贫道不会签什么生死契。”

    换来沈沉碧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可不就是看傻子,他摆明了要查明德街血案,至少目前看来与她利益一致,即便防着他,也用不着上这些手段。

    *

    晋国公府。

    春日里被精心打理过的小径繁花正盛,青石小路上远远行来一道挺拔的身影,漆黑斗篷的下摆压弯花枝,院舍檐角垂落的护花铃随风轻动,男人摘下兜帽,驻足望向前方。

    院舍雅致,桃树下扎着秋千,少女一身藕荷长裙,怀中抱着一只画匣,远远瞧见他,剪水般的眼眸微微弯起。

    “先生。”

    穆月成颔首,守礼地在她五步开外站住脚:“三小姐深夜到访,可有要事?”

    苏怀笙垂头看了眼画匣,将它递出去:“我是来还画的。”

    “是在下画技拙劣,令三小姐不喜了?”

    “不是的,先生画技卓绝,当世仅见。”苏怀笙眼底的笑仿佛凝固,“但先生画的不是我 。”

    穆月成微怔。

    “我从不穿红衣,也不喜金饰,这幅画上的姑娘有杀伐峥嵘之意,绝非我这种养在后宅的姑娘家所能拥有,先生心悦于她,故而画我……如她。”

    过了许久,院中才想起男人的嗓音,他作揖道歉:“是在下唐突,以为三小姐明媚张扬,如此装束也是好看的。”

    “何必骗我呢?”苏怀笙笑笑,“先生,我见过心悦一个人的眼神,姑姑看陛下时,遥遥一眼,便有如山海倾倒。你看她,与看我,是不一样的。我如她一般穿红裙、着金饰,不仅不是她,还失了我自己的风骨。”

    她目光落在画匣上,泛起遗憾的涟漪。

    “这幅画是我强求,我不知先生有心上人,逼迫先生为我作画,实在冒犯,今夜特来归还。还请先生……莫要再将任何人当做她了,这对她、对其他姑娘都不公平。”

    穆月成伸手接过画匣,慢慢道:“对你不住,但我……”

    剩下的话被苏怀笙的摇头终结,她笑道:“今夜过后,我与先生便当从未见过。待先生何日能画出我来,你我再相识,可好?”

    穆先生是父亲的食客,初见他时,在冬雪飘零之日,少女心动只需一个刹那,男人拂枝低眉,雪落肩头,红梅不压容色。

    他才华斐然,又温柔知趣,当是世间最好的情郎。

    她想,她这一辈子不会再遇上如他一般的人了。

    但国公府多年的教养与尊荣令她无法在明知他有心上人后,甘愿做那位不曾谋面的姑娘的影子。

    她不能轻贱自己,轻贱国公府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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