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寂寥,苏怀笙最后同他行了一礼翩然离去,仿佛从前的仰慕皆是水中月。

    穆月成站在青石小径上,垂眸看怀里的画匣,春日桃花落满头,国公府最骄矜自傲的女娘负着手朝他探来半个身子,眼眸汪着莹亮的笑意:“先生可以为我作一副画吗?”

    恍惚忆起许多年前在宫廷供职的时候,皇太女殿下用扇柄挑起他的下巴,咄咄逼视着他,道:“孤让你画,你为何不愿?”

    “因为不会。”

    他画过山水,画过观音,展开足有一墙之大的万国来朝图都由他亲笔所画,他的画技早已无人能出其右。

    但他就是不会画美人,那些鲜妍的、灵动的美人,像凡世各色的景,如云、如海、如花亦如树,可在他眼中笔下,也只是呆板的线条与色块。

    他画不出她们万中之一的美妙。

    他想,待他何时懂了,再为皇太女殿下效命罢。

    只可惜,他没有活到那一天。

    浑浑噩噩去往碧落城后,穿着红裙的城主扶了扶头上歪斜的金步摇,仔细看了他两眼,不满地嘀咕两句“这也能诞生希夷,可真是太无趣了”。

    墨水一层层胡乱染在她的脸上,叫人看不清面容,长发也如同鸡窝般杂乱,丑得十分特别。

    他没有接他的三生棱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她挽起垂在脸侧那绺她如何也拨不走的碎发。

    “大胆!”城主在短暂的怔愣过后,拍案而起。

    他真的很大胆,据说上一个摸城主脸的,已经快在三生幻境里疯掉了。

    也许看在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城主没有过多为难他,罚他把城主府打扫一遍就放他回去了。

    他不太爱去三生幻境,那里只有一次次无法逃开的毒发身亡的终局,纵使他投靠皇太女,对上位者谄媚,也依旧是如此。

    旁的希夷总会很怜悯地看着他:“这样的执念啊,是最无解的。”

    死的次数太多,索性就不去了。一个枉死的画待诏会被岁月掩埋,只换得正野史寥落的两笔扼叹,一只希夷在幻境里的挣扎,再努力再成功,也不过是完满心底的那点妄念罢了。

    都是虚妄的。

    他不知道他还能为什么存在着,一日日飘荡在碧落城中,看所谓的族人陷在自我编织的狂欢中。

    终于有一日,他被城主逮了个正着。

    翻着厚厚的藉册,她找到他的生平,眯着眼睛打量,而后一拍大腿,喜悦溢于言表:“想开了?想开了多好啊,沧海桑田,你也不过微渺一粟,别做无用功啦。何时离去,我送你啊。”

    那时的城主还很笨拙,话也有点多,他望着她,忽然轻轻地笑起来:“可以不走吗?”

    城主仿佛受了莫大惊吓:“为什么?”

    “我想为你作一幅画。”

    他如是说着,缥缈的躯体一点点凝实。

    城主盯着他好半晌,愁苦地叹了口气:“我就不该来找你,真的。”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城主府,他跟着她,从此成了她离不开的那个存在。

    他知道她很多事情,知道她喜欢一切鲜妍漂亮的东西,知道她时不时发呆,是在同草木叙话,知道她不爱吃粘牙的甜食,却对精致的小点心情有独钟。

    也知道,她为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碧落城。

    她已经等了他几百年了,却始终没有他的音讯。

    他们曾并肩走过凡世,建起这座城,收留无处可归的希夷。

    他为她起名阿满,一个听起来就很随意的名字,她却很宝贝。

    “是让我心愿得偿,此生圆满的意思。”

    提到那个人,她眼底星光熠熠,然后慢慢落寞:“他大抵是嫌我麻烦,所以不要我了……他是个坏人。”

    所以渐渐的,她也不念叨了。

    城中诸事皆无聊,她把庶务教给他来打理,开始夜不归宿。有时候在城楼上等红月,有时候去希夷的三生幻境中游玩。

    看了太多凡世的无可奈何,以及狰狞可怖的人心,她不若初见时纯澈了。

    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沉,最后成为每一只新来的希夷口中“杀伐果决喜怒无常的城主大人”。

    他就那样看着她,潮汐涨过七次,她终于肯带他登上城墙。

    她问他:“我什么时候才能撕掉你的那一页?你不是已经画过我了吗?”

    对啊,他画过她,醉酒眠石的她,拨弄三生鉴如旋转茶碗的她……最近一个百年里的那幅画,也即将完成。

    他已经学会怎样画美人了,落笔盖章之时,合该是他消散之际。

    但他不想离去,希夷皆苦,她也不得自由,没道理就这般离去的。

    所以他说:“我还有新的夙愿。”

    “你可真是诡计多端呐。”红纱拂了他一脸,她懒洋洋地下城楼,却没过问他想要的是什么。

    就这样,他又守了她三百年,他不仅为她打理庶务,还为她挽发披衣,亲昵得仿佛耳鬓厮磨的情深夫妻。

    碧落城破后,他才发现,他只会画她。孤身一人辗转凡世的千百年中,他遇到过很多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但每一次被央求着作一幅画时,无论对面那人是什么样的姿态,执笔时眼前总是城主的模样。

    她的一切,仿佛镌刻进了他的骨血。

    实在很令他费解。

    在谈情这一途,上天似乎对他格外开恩,许多时候他甚至不需要多做什么讨巧的事情,她们便会许以衷肠。

    他想抹去那道身影,于是尝试着掀开暧|昧的薄纱,可当怀中依偎来陌生的身躯时,他会下意识地低眸退开——他似乎,不应当如此。

    近百年好上一些,终归没有看谁都像她,也尽量不去招惹无辜的少女,但晋国公的女儿明媚灵巧,像极了初见时的城主。

    他为了计划留在国公府,却没有预料到少女情窦初开,竟不顾家中管束私下寻他。

    那便顺水推舟好了。

    这幅画很难说没有他的存心,但从前有发现端倪的姑娘,要么撇撇嘴把画丢到一边,扯着他的衣袖痴缠“画得不像,再给我画一幅”,要么嗔怒地甩开手去,让他滚蛋。

    苏怀笙似乎不同,她太清醒理智,明明将寻一知心人看得很重,却并不沉溺在他编织的虚情中——她分得清什么是真,什么假。

    唇畔牵起一个森冷的笑,他指尖燃起灵焰,将画匣连同画一道烧做灰烬。

    左右只是一步试探的棋子,她若顺从,往后行事更方便一些罢了,不顺从也不会影响他的大局什么。

    推开门,屋中烛火骤然大亮,红衣男人翘着腿坐在美人榻上,斜睨来一个眼神,而后毫不留情地耻笑:“头一回利用小姑娘的情意做局就铩羽而归,穆月成,你到底行不行?”

    灵焰无声息地舔上他垂落在地上的宽大衣摆,穆月成解下斗篷,冷眼看着他跳起身扑火。

    “你有闲工夫,不若去酆都守着,九幽那几位要是提前出来……”

    “怎么可能?”温向安嗤笑,“她们老了,眼神不好了。”

    “你很轻敌。”穆月成平静地陈述。

    “毕竟我想不出三界之中有谁能威胁到我们,那个最厉害的,现在娇弱得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哦对,你为什么不让我杀她,她的神魂可是大补。”

    温向安贪婪地舔了舔唇角,忆起千年前那个血夜,冰冷的潮水与鲜美的血肉,光是回想,就足以令他神魂颠倒。

    “如果你想做永生的地沟老鼠,尽管去杀她。”穆月成看着他的模样,眼底浮现讥诮,“你现在也未必能杀她,那个道士,还有那只看守龙脉的妖……我看你是被短暂的强大糊住了眼睛,她已经准备反击了,但愿你能霸占这条灵脉更久一些。”

    “你!”温向安沉了脸,冷哼,“你不插手的话,她根本抢不走。”

    这一次,穆月成没有回答,他走到烛火找不到的黑暗角落,手掌落在一只四四方方的大箱子上。

    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样的木头,这只箱子似乎能吸纳所有的光,他苍白的手搭上去,仿佛溶于黑水之中。

    无尽的黑暗下,藏着泥黎一般可怖的景象。

    有什么东西在啃啮着骨头,咯吱,咯吱,偶有吞咽与喘息的声音,然后是轻微的扑腾与挣扎。

    “很活泼嘛。”温向安凑近来,饶有兴致地观摩着底下的情形。

    干瘦的老头与稚童仿佛回到母亲的肚子,为单薄的养分打斗得头破血流。他们攀附着彼此,在黑暗中摸索着抠挖下对方最脆弱的血肉,连同灵魂一起喂入自己口中。

    无穷怨与恨的充斥着这逼仄的空间,他直视着黑暗,犹如直视深潭,心底涌起微妙的震颤。

    不得不说,当年出走的那群希夷中,穆月成才是最令人心悸的那一位,他懂俗世的礼法与道德,并用其伪装,然后做着没有底线的事情。

    “明天旭日升起时,会有新的结果,希望这一次会是一个好消息。”

    穆月成抽回手,看着悬挂在指间的黏腻液体,平静道:“带他们去该去的地方吧,剩下的应该不用我教你。”

    温向安“啧”了一声:“如果失败了呢?”

    “那也是新的养料。”

    *

    晋国公府外,夜风吹拂过罗盘,交织的线条震颤紧缩,最后消失不见。

    光影黯淡,竹一仰头看着高墙,偏头轻声道:“你会钓鱼吗?”

    沈沉碧愕然:“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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