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很宽大的手掌,因为常年握重剑,掌间与指腹磨出厚厚的茧。沈沉碧迟疑少许,矜持地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

    摇光一愣,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位郡主比传闻更娇贵难伺候。

    一纸政令动荡梁朝南北,手握兵权杀伐决断又如何,终归是个将尊卑刻入骨子的皇家人。

    她自幼便知要将此身奉给帝王家,但师父仙逝后,她从未觐见过陛下,千秋殿也从未传来王令,她继承师父遗志,奔走于西北一带,近期才受诏回京。她不懂礼节,自然不知道身为下属,不应当随意触碰贵人——作为一把刀,她其实无需懂。

    但沈沉碧挑剔。

    她默然扶着这位金尊玉贵的郡主往布庄走去,未到开门做生意的时辰,布庄漆黑寂静,门栓被她轻松卸掉,院里飘荡着染好的布,乍一眼仿佛游荡的鬼魂。

    布庄前头做生意,后头歇人,绕过前院,后院竟有屋子燃着烛火,单薄的人影投映在窗纸上,隐约是个披衣剪灯花的女子。

    应该是那位三娘子,沈沉碧轻咳了一声,惊扰屋中人,她僵坐了一会,小心地高声问道:“谁呀!”

    “三娘子在吗?官府办案,有事相问。”

    许是听来到者是位姑娘,女子将支摘窗推开了一些,眼底的警惕却不减。

    毕竟是夜深时分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任谁都无法掉以轻心。

    她问道:“哪处官府,办什么案?”

    “郡主府,想问一问三娘子年关时的临安渡血案。”沈沉碧取出郡主玉牌,温声道,“深夜到访,实乃情势所迫,望三娘子成全。”

    支摘窗撑开了些,烛台移近前,似是辨认玉牌的真假。好半晌,她撑起窗,依旧十足防备:“大人有什么话就在这里问吧,妾身衣裳单薄,不便见客。”

    “无妨,只是问些事情。”

    “那桩案子……说句实在话,妾身虽与田溪那丫头相熟,但并不清楚内情。案发后,妾身想着到底相识一场,合该替他们爷孙二人要个真相,于是托熟人去京兆府打探消息,可结果并不好,这案子至今还是一桩悬案。”

    “我知道,”沈沉碧抬眸直视着支摘窗后的半张面庞,女子下颌莹润,依稀可以窥见昔年的风采,她徐徐道,“我想问的,并非案发的经过与结果,而是身为田溪好友的你,是否有听她说过关于糕点的事情。”

    “糕点?”三娘子意外。

    “是,糕点。为什么田溪迫切地要去来鸿楼买糕点,即便他爷爷喜欢那家厨子的手艺,似乎也不必急于一时。她攒了那么久的钱,除夕夜不置办丰盛的餐食,反倒买了一纸包的贵价糕点,是有什么非这般做不可的理由吗?”

    “这……”三娘子沉思。

    这段时日,闲下来时她时常会想起那对爷孙的死,一遍遍地琢磨他们因何而死,最后竟也渐渐信了京兆府的判断——也只有妖鬼才会这般害人罢。如此笃定着,便也不再深思其间的不对劲,这位贵人所言的确是个很大的疑点。

    “妾身也想不明白,田溪那丫头心里能藏事,待我算不上知无不言。但据我所知,田家阿翁虽老迈,身子骨却健朗,不像是急于这一口吃的,田溪没道理为了他的喜好连年夜饭都不顾。可非要说的话,她是个很有孝心的丫头,为了爷爷,倒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沈沉碧紧接着问道:“那她可否同你说过关于来鸿楼的事情,以及那位赠予他们糕点的过路人?”

    “有是有,但妾身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谈话两句,见对方公事公办,还十足温和,三娘子放松下来,语气间的迟疑淡了许多,“那丫头眼里只有活和钱,我布庄里的绣娘个个都聒噪,手里忙不停,嘴上也不停,见她一个小姑娘孤零零的,时常逗她开口闲聊,她却无趣得紧,没说三两句,脑袋又低下去了。布庄里啊,是没有秘密的,话转一轮,什么事都门儿清,那头听来的,同这头听来的缝一缝、补一补,鼻子眼睛也就拼凑得七七|八八了。”

    “贵人问了两桩事,妾身先捡来鸿楼的来说罢。大概……四五年前,来鸿楼并非如今这副蒸蒸日上的模样,它连年亏损,东家做不下去,将铺面盘给了一个异乡的商人,没有人见过那位商人,但这么一座式微的酒楼,硬是被他盘活了。”

    “田家阿翁爱吃的糕点,出自一位姓孙的厨子之手,他本在端颐王府供职,听说是王爷从南境带回来伺候郡主的,可惜,郡主去了南郡,他无所事事,被来鸿楼的东家花高价聘请,”三娘子说着便笑起来,“东家这本事,给来鸿楼又添了诸多噱头,北都城中人人都将郡主的衣食住行当作风向标,郡主吃过的糕点样式,自然都是要尝尝的。”

    沈沉碧听得莫名其妙。

    按这时间来算,厨子到来鸿楼做事应当是在她落脚南郡的那几年间,沈游知她去向,她日日都能吃到南境的风味小吃,他何必专程带个人回北都养着,还放任那人被来路不明的人带走。

    她可是一口都没尝过这厨子的手艺,容毓姑姑应当不会做这种逻辑不通的事情。

    大抵是来鸿楼的东家编了个故事,哄抬楼中糕点。

    被人利用了一道,沈沉碧有些无言。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她知道民间有人打着她的名号牟利,但凡同郡主府的人沾点亲故,就恨不得吹出牛皮来,她哪里有功夫管这些琐事,听过也就罢了,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的放任自流竟反噬了自己。

    她掩下明灭的眸光,没有打断三娘子。

    “那糕点说贵也不贵,普通百姓家咬咬牙还是买得起的,这几年来鸿楼的糕点名声几乎盖过那几家老字号,据说孙厨子最拿手的是一款夹着果馅的软糯点心,寻常果馅倒不稀奇,妙就妙在那馅仿若浓稠甜汤,外头用糯米打成的粉捏成俊俏模样,隐约能瞧见里头缤纷的颜色,一口下去,甜味能流入唇齿,果香满盈。”

    “我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从未买来尝过,只是听田溪提起,知道是这么个稀罕玩意,便记得牢了些。”三娘子嗓音淡下去,隐约叹了口气,“他们家拮据,日常能吃饱穿暖已很不错了,自是不敢多想这些糕点,奈何田家阿翁喜欢甜食,年纪越大,越像个孩子,平时偶尔会买些麦芽糖解解馋,去岁盛夏,他老人家渡一个年轻人过河,客人赠了他一包来鸿楼的糕点,从此便记住了这味道,田溪也是在那日之后忙碌起来的。”

    “初秋时她寻到我这儿,拿着自己的绣品问可否谋份差事,我看她年纪小,本不愿收,她来了三回,最后那一次,同我说起这桩事,没抱怨她爷爷惦记上了不该惦记的东西,也没责怪那渡河的年轻人多余的好心,只说能多做活。”

    沈沉碧忽然开口:“关于那位年轻的客人,田溪可有同你描述过?”

    “那孩子话不多……”三娘子歪了歪脑袋,似是回忆同田溪谈话的细节,“对,她说过,那客人生得很好看,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仿佛画里的贵公子。槐安河夏日水流湍急,去岁坊间盛传河中有水妖,弄得人心惶惶,要渡河的人宁愿绕些远道过桥,也不愿乘小舟,以致于艄公们的生意都不好了,那年轻人便显得格外胆大。”

    “他渡河的目的是什么?”

    “似乎是探亲。”

    沈沉碧蹙眉,到底没深究,转而问道:“后来呢?”

    三娘子摇摇头:“不清楚,田溪没有多说渡河时的情景。”

    沈沉碧眯了下眼睛,心想关窍应当在渡河的过程,兴许出了什么变故,才令田家祖孙那么迫切地想再吃一次来鸿楼的糕点。

    但三娘子知道的并不多……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银镯,最后试探着问:“这个时辰,你为何尚未安寝?”

    三娘子一愣,没料到方才还问着田家事情的贵人骤然怀疑起她来,轻轻“嗨”了一声遮掩情绪,勉强道:“刚做完何府的屏风给他们家送去,结了单子,我刚算账本呢,何况我年纪大了,觉越发少,镇日忧心着布庄的生意,哪里有好眠。”

    沈沉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信这番说辞,道了声“叨扰”,带着摇光离去。

    三娘子僵着身子坐在屋中,等听到外头的门开合过后,一切恢复寂静,这才松下肩背,回首看向暗处,眼底泛出后怕的泪光:“先生……”

    夜穹瓦蓝,沈沉碧在街角站住脚,转身看着布庄,目光晦明难辨。

    许久,她偏头吩咐暗卫:“通知城中青鸾卫,查去岁槐安河水妖出没一说,尤其是临安渡,是否有水妖伤人,再查这位三娘子和她的布庄。传令红珠,盯紧来鸿楼和那个孙姓厨子,我要它的东家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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