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从身后大踏步追来,方才沈沉碧走得快,她隐约察觉布庄气息不对,在外停留了一会,此刻只远远听到这位杀伐果决的郡主同随行的暗卫下了什么命令。

    她是修道之人,还是个绝佳的杀手,对风中的声音总是格外敏锐,沈沉碧话音落下后,窜出去几个人她都心知肚明。

    郡主下了三道命令?

    拧了拧眉,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布庄,方才那一丝轻微的波动被漆黑的夜色吞没,什么异常都没有。

    许是感知错了。

    她放慢脚步上前:“郡主接下来要去何处?”

    侧耳听着最后一轮巡逻卫兵的动静远去,沈沉碧淡声问道:“皇伯父令你协助我查这两桩血案,三娘子的话你都听清楚了,你觉得下一步该做什么?”

    摇光迟疑了片刻:“回临安渡?传言槐安河中有水妖,许是它在作乱,不仅杀人,还污染魂息……”

    她顿住,想起什么般接道:“那位渡河的年轻人有些可疑,人人都避之不及,他为何不愿绕些远道,探访亲友似乎并不是什么急事,更不值得他赠送贵价点心,若不是他多此一举,那艄公便不会惦记那些糕点,田溪也不会在除夕夜带回那包极有可能是案发诱因的糕点。”

    沈沉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人对糕点的怀疑很有一些意思,她方才问多了三娘子两句,却从未说过糕点便是诱因,摇光言语间的笃定仿佛已对案情心知肚明。

    兴许在皇命下达的最初,她便了解过这两宗案子罢。

    “也有一种可能,那位年轻人听闻河中妖异,为答谢艄公送他平安抵达对岸才赠送来鸿楼糕点。”沈沉碧望着她面具上奇异的花纹,微微一笑。

    “如此,便全是巧合了。”摇光沉声,“巧合太多,定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你觉得他嫌疑最大?”沈沉碧故作为难,“但时过境迁,又该如何去查呢?此人的行踪怕是难觅罢。”

    “凡人做不到的事,自有仙家的手段来办。”摇光抱拳低眸,请命道,“若郡主放心,请将此人交由我来查办。”

    沈沉碧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你是皇伯父精挑细选的高手,有你在,我自是放心的,但此案凶残,可窥幕后之人心思何等深沉,请你万万小心。”

    摇光微愣,看清眼前人发亮的眸子后,心神略定。

    ——这位喜怒无常的骄矜郡主似乎并非如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

    他们这样的人,说白了不过是皇权的走狗罢了,学艺半生,归来尽数奉与帝王家。师父临终前告诫过她,斩神七星,不求有通天彻地之能,只求“忠心”二字。

    他们世世代代都背负着与大梁皇室的生死契约,可即便卑贱如斯,也会有私心去考量新一任的主子适不适合他们奉献全部的忠诚。

    郡主她……

    摇光眼神微闪,没有草率地为今夜的交锋下定论。

    “送我出城罢。”沈沉碧抬起手,轻握摇光递来的那只手腕,皮革制成的腕带冰凉硬挺,如她这个人。

    *

    城外远山,风木萧萧,春色似乎才光顾南郊这处荒地不久,一树桃花才刚刚抽条,浅草初生,泥泞湿地有剑风扫过,暖融似洒了一把春风,竟催生浅草疯长,而后又掠起一道寒芒,贴着剑风起势,将周遭寸寸冻结。

    “这剑不好。”

    银色的巨兽自衣袍中飞掠而出,闻眠高束的发髻全数散落,他身周劲风缭绕,吹得乌丝飞扬。接了那道士一剑桃花,他朗声大笑:“再来!”

    竹一手中罗盘震颤不已,背上桃木剑只出一剑便已归鞘。他足尖点在虚空,纵使经历一场逐斗,他的面色依然平静。看着兴奋不已的闻眠,他一手覆在罗盘上,蹙眉:“你很无聊?”

    昨夜他从窄长的坡道下去,坟与坟挨挤在一处,更深处的光景皆被浓重煞气掩盖,尚未走近,手中罗盘便嗡鸣不止,不必想也知后面藏着何等的庞然大物。

    惧倒是不惧,但不能不顾虑被他禁锢在长坡另一头的柔弱姑娘,以及已经跟丢了的那道神秘黑影,贸然动手,怕是会打草惊蛇。

    他观煞气形态,应当尚在凝结,离成型之时还有段日子,便想着不若先退去,待摆脱了沈沉碧了再来斩草除根。

    不想才回过半个身子,来处冲天而起一道蓬勃妖气,这只一看就知脑子不怎么好使的二缺捏着术法朝他冲来,着实唬了他好大一跳。

    他们从南郊坟场一路打到更远一些的群山之中,狂风扫落叶,这疯子竟越打越兴奋。

    从前只闻道士捉妖,却从未听说过妖找道士过招,这厮仗着修为深厚上门挑衅,也不知是妖族中的哪方妖王。

    闻眠衔了一瓣桃花,微笑道:“无聊啊,一千多年没遇见像你这么强的人了,再过两招?”

    “上赶着死?”

    一寸罗盘一寸光阴,万万年长,竹一手中法器早已不知刻录多少修为,言出法随,他手中青光大盛,罗盘掷地无限绵长,直直将群山包裹入这清风结界。

    鸟鸣声淡了,风拂过土地,似惊蛰那日春雷乍响之时,勃发出无限生机,浅草随风疯长,须臾便没过闻眠的窄腰。

    银色巨兽抻腰咆哮,长尾扫过,掠出虚影无数,闻眠身形一闪已出数丈之外,草木却如流水般朝他涌去,裹挟着无尽杀机,铺天盖地尽是蓊郁的绿。

    鲜红飞溅。

    黑色的身影一折,忽似没了骨头般直直下坠,迎风飘起一片衣角,竹一身后银光大作。

    一只覆满漆黑鳞片的爪子伸了出来。

    只在刹那,一剑春风。

    青衣道士握着剑的手如玉,挽的剑花也极美,却有汩汩血流顺着桃木剑精心雕琢的纹路滴滴落在青草地上。

    闻眠收回鲜血淋漓的手,慢慢拭去血痕。

    他已化出半妖之形,乌发成雪,扁尖的兽瞳中凝着燃烧的金光,半面覆着漆黑鳞甲,半面如人清隽无双。他舔舐双手细密的剑痕,眯起眼睛:“真不错啊,师从何方?”

    竹一肩头碗大的伤口血流如注,他捂着伤处直起身,轻喘了口气:“栖梧山山主不在栖梧山,跑到俗世撒野,不怕妖皇怪罪吗?”

    “他还管不着我。”闻眠晃了晃脑袋,藏在如瀑银丝中的那两只玲珑小角绵软可爱,生生将他的威势压下去不少。

    竹一微噎。

    这厮看起来也才成年不久,连族中的传承都未得全,像他这般的妖,醒目些的一见硬茬便远远躲开去了,偏他还为着个可笑的理由撞上来。

    “妖力肆虐,你若实在压不住,不妨现出原形让贫道好好揍一顿。”

    南煊扶了扶角,勾起唇肆意一笑:“这样才好玩。”

    久违的、妖力濒临失控的感觉。

    自从上一次在碧落城和阿满交过那一次手后,他便再也没有尝试过了。

    眼前这个青衣道士比他想象的还要强。

    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强大,令他下意识绷紧了心弦。

    不必看守山中大阵时,他时常悠游凡界各处,此界之中,有多少天才、最强者的巅峰又是何种境界,他无一不晓。即便是最大的修仙宗门,也逾三百年无人能触摸洞虚境的边界了。

    这牛鼻子俨然不是凡界中人!

    无论他从何处来,对阿满来说都是一个变数,何况,阿满居然与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纵使不是出于与高手交锋的目的,今夜闻眠也是要动手的。

    眼见这只妖愈发兴奋,竹一反手握住桃木剑柄,沉声问道:“还打吗?”

    闻眠懒洋洋地抬眸:“你还能接几招?”

    “半招。”

    “那便半招!”

    闻眠出手如电,遍覆鳞片的爪子拍出雷霆万钧之力,天地变色。

    竹一面色凝重,一手持桃木剑,另一手却是探入怀中摸出一件法器。

    光影四起,青的金的白的黑的,隆隆声响在群山中炸开,两道身影似一触即分,尘烟草屑之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天幕之下,风停了,冒尖的浅草消失不见,泥地湿泞,远山鸟鸣声声入耳。一方罗盘旋转着掉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接住。

    道士青衣破碎,少年人的身形修长结实,金光遍布,细密的符文包裹着他的身躯,受闻眠雷霆一击却半丝不伤。他另一只手中,佛珠失了光彩,一捻便化作齑粉。

    他咳出一口血,蹙眉骂道:“疯子!”

    疯子此刻仰躺在地,鳞片中流窜着佛光,鲜血没入身下泥地,自空中坠地的那一瞬间,疼得兽瞳几近涣散。

    但他终归是妖,不过几息已能缓缓摇着幻化出来的尾巴骂出声来:“贼道士你作弊!”

    ——你一个道士用和尚的法宝这合适吗!

    竹一取出新道袍披上,摇头道:“佛珠乃贫道多年前杀一妖僧所得,既是隶属于贫道的法器,怎能算作弊?”

    闻眠抬臂覆眼:“你叫什么?”

    “道号竹一。”

    少年道士执剑行远,闻眠坐起身来,拭去唇角血痕,蹙眉低喃道:“竹一……也是活了万余年的老怪物么?”

    他见事见人过眼即忘,想来这小道士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才不能使他入眼入心。

    慢慢将尾巴变回去,他垂首静坐了片刻,骤然肃起面容,抬眸望向来处,冰冷的杀意在触及那道缓步而来的黑影后凝成实质。

    他轻嗤不高兴地撇撇嘴:“没脑袋的大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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