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黑袍,脉络状的金光随着他的步伐渐次凝实,斗篷的兜帽被风拂落,露出那张妖一般的面孔。

    温向安。

    关于这只希夷,闻眠其实并不太了解,他进碧落城时,阿满已经不太管城中事了,城中希夷几乎见不到她,他终日跟在她身后讨打,自然鲜少与希夷有交流。

    记忆中,他是见过这只连沈沉碧都略感头疼的希夷的,据说这人有着极为波澜壮阔的一生,只因死得太过窝囊,死后执念刻骨,硬是生出了希夷。

    眯起眼睛打量眼前人,闻眠在看清他黑袍下透出的经络光芒后,了然地扯了扯唇角。

    那场变故后,温向安作为穆月成的同谋,夺走了阿满的灵脉。

    是了,灵脉,泱泱一城希夷,只有他想要阿满的灵脉。

    当然是因为他知道该如何使用这条灵脉。

    ——他生前,曾是某座仙门中天赋最高的弟子。

    之所以“曾是”,只因他为了更卓绝的术法不惜杀了一对同门师弟叛逃师门。仙门震怒,一道悬赏令使他名扬四海,最终,在逃亡四十年后,他被授业恩师亲手抽了灵脉,流放凡界。

    他的师尊顾念昔日情分,力排众议,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希望他能自此改邪归正,在凡界平安终老。

    可他到底还是辜负了师尊的苦心,即便失去灵脉无法修道,依旧没有终止扭曲的恶念。短暂的沉寂后,他竟学着凡人的模样开始习武。

    按骨龄算,彼时他垂垂老矣,在他身上停滞的年月重新开始流动,照理,他不可能学成的。

    但他偏偏成了。

    后来二十年的中原武林,血雨腥风因他而无法止息。

    他没有道义,任何与他同行的人,都会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弃尸荒野;他心胸狭隘,得罪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脱被屠的命运。

    他做过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也上过梁山逼杀朝廷,下过汪洋做神出鬼没的海贼。

    他恶贯满盈,血债累累,为了杀他,武林一度与朝廷联手,派遣出无数高手与精兵,但在那高度紧绷的五年里,竟无人能摸到他的衣角。

    他来去无踪,可荒诞的是,他死于孩童的一块板砖。

    多年恶行,他的名号与画像早已家喻户晓,孩童们为他编歌谣,在村头与街巷中玩抓大盗的游戏。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在芦苇丛中歇脚,偶遇寻鹤的孩子,他身上有伤,饮了烈酒镇痛,恍惚间,竟就那般被一块板砖撂倒了。

    孩子力道有限,但身上带着鹤哨,尖利的哨音响彻芦苇荡,大人们来得很快,三两下捆了他,也不等天明,径直扭去官府。

    有过抓捕到他却在押送路上被逃脱的前车之鉴,朝廷早早下令,只要验明正身,即可先斩后奏。

    知府大人连夜升堂,当时武林中一位以刀成名的侠士恰在此地落脚,闻讯而来,自请做行刑之人。

    手起刀落,他在凡世的所有罪恶自此了结,但临死前那刻入神魂的不甘终是由碧落城承接了。

    他受斩首之刑,希夷自魂魄中诞生后,抱着头颅飘飘荡荡地来。阿满嫌弃他吓人,明明是很好的一张脸,总是被胡乱安在脖子上,于是借了三缕清风,将他的头颅仔细缝上。

    针脚丑陋,但到底不会再有安反了脑袋到处吓人这种事情。

    他深感这圈蜿蜒的疤痕是耻辱,镇日穿着立领的衣袍遮掩,直至最后碧落祸乱,他敞开衣襟,将阿满的灵脉一点点嵌合在身躯中。

    自打那日后,闻眠看他很不顺眼。

    阿满的灵脉乃三界独绝,沦落到他手中,修为不仅不得寸进,还需要用肮脏的手段维持,实在暴殄天物。

    思及此,闻眠向着越走越近的温向安吹了声不怀好意的口哨,恶劣笑道:“哟,一别多年,怎么还是个洞虚境的废物。”

    “你也不枉多让,”隔着五步距离,温向安站住脚,恻然道,“当年令三界闻之色变的栖梧山山主境界大跌,仙界怎么还没来人灭杀你?”

    “自然是因为有人舍不得我死,你却不同,三界人人得而诛之。”

    温向安沉默了一瞬,嗤笑:“多年不见,你的口舌倒尖利不少,不枉费大人养你一场。”

    闻眠古怪地觑了他一眼,好奇问道:“明明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们是如何做到依旧一口一个‘大人’唤她的?你们对她,还有敬意吗?”

    “自然,”像是回忆起一些什么,温向安殷红的唇噙起一抹堪称温柔的笑,“她是希夷永远的大人,正如穆月成所说,她为我们牺牲,理所当然,我们将对她怀有崇高的敬意与真挚的感谢。”

    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光从云层中泻下,寒夜已然过去,但凝视着他唇畔的那抹笑,闻眠生生起了一层细密冷意。

    原来他们抱有如此心态。

    他想起碧落祸乱的前夕,阿满是不是早已算到他们会如此,所以……

    可阿满何辜,她明明从不欠他们。

    眼底的神采沉下去,闻眠咬紧了后槽牙,一字一顿道:“你们真该死!”

    与竹一打了一场,他此刻的威势并不深重,而况眼前这人是穷凶极恶的强敌,更不会被他的杀意震慑。

    凝视着他衣襟上蠢蠢欲动的银线兽,温向安轻笑:“千年前,对上你,我会退避三舍,但谁让你动了情,甘愿为她拆骨分魂。”

    他上前一步,猩红的舌尖舔过嘴角,展露出遇到猎物时惯常的贪婪神情。

    不得不说,这只妖的确强大,挖了妖骨后修为大跌,却依旧有着足以摧毁他的实力,可眼下,他不仅力竭,还受了重伤。

    哈!穆月成说得对,在这世间,徒有蛮力是走不远的,如闻眠这般顾前不顾后的冲动性子,能活得如此长久,不过仰赖大人罢了。

    他的通身妖力,很快便会是他的了!

    只可惜,闻眠不在全盛时期,不然他都不敢想吃下这只妖的全部修为,他将会有多强大,什么穆月成、沈沉碧,统统见鬼去吧!

    金色的脉络越发透亮,灼得闻眠眼底生疼。

    此情此景,他却不复当年与阿满交手的兴奋,满心皆是碧落城外那处染血的滩涂。

    他天生便有着可怖的疗愈之力,无论多重的伤,一夜过后都会痊愈,但和竹一交手时,已过了时辰,这一仗注定艰难。

    闻眠扯着唇笑了笑:“是啊,你可以捡现成的便宜,但对我而言,你又何尝不是自己送上门来?我可以为阿满而死,你却不敢与我搏命。”

    他轻蔑道:“ 但凡你再登一个境界,我便毫无胜算,可如今,你只是洞虚而已,区区洞虚……”

    风灌入玄色的衣袍,龙形虚影在他身周凝结,最后那句“没有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我必杀你”随风逸散,闻眠的面色苍白起来,他执拗地盯着那条金色的灵脉,扁尖的瞳孔里,有如凝聚了席卷一切的漩涡。

    “疯子!”温向安低咒了一声。

    闻眠是疯子这桩事,三界皆知,穆月成警告过他,不要无故去招惹这只徒有武力的妖,闻眠虽然笨,但决计不蠢——在仙界长大的妖,怎么可能蠢?不过是懒得与阴谋计较罢了,对他而言,把心怀不轨之徒全杀了,便等同于掐灭所有风险。

    故而这一世穆月成的统筹,并没有真正伤及沈沉碧。

    他舍不得沈沉碧受伤,也的确不敢惹怒这只疯子。

    温向安不听话,无疑捅了为自己天大的篓子。

    闻眠说得对,他没有必死的决心。

    在凡界逍遥的那段时日,他犯下越多的罪行,便越惜命。累累的人命对他而言是勋章,是不能被打断的荣耀,天下人皆可死,唯有他万古长存。

    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是他挑衅的,他若是退了,岂不可笑?

    今日不成功便成仁,他愿意赌这一把。

    目色微沉,灵蕴在掌心凝结成一把长剑,他依旧记得仙门的剑法,出招便是雷霆之势。

    天然克制妖族的剑势,因他来路不正的修为使得灵压大打折扣,闻眠偏头躲开,一掌拍向他握剑的手,不待他闪身,改拍为握,钳制他的剑招,欺身而上,另一掌直奔他的心窝,向着灵脉握去。

    闻眠自是不想持久对局,灵脉是温向安的支撑,也是他迎战的目标,取了灵脉,温向安便很好杀了。

    利刃劈砍在玄色的法衣上,发出清脆的铮然之声,温向安翻身躲开闻眠这一掌,手腕微抖,灵剑化作毒蛇,攀上闻眠的,趁他片刻分神,反手握住他的脉腕。

    闻眠反应极快,几乎在同时,银线兽离衣,化作流光撞入温向安怀中。

    只在刹那,温向安面上得色便被恼恨取代。

    闻眠想速战速决,他又何尝不是,早有听闻这只妖会越打越强,他错了一着棋,只能用更快的速度解决这场战局。

    但谁能想到,从来没有妖敢做的事情,竟成了闻眠最大的助益。

    ——分离的妖魂盘踞在他的心脉上,正蠢蠢欲动。

    他们拿捏着彼此的命门,谁都没有赢。

    闻眠任由他钳制着,低头咳出一口血,慢慢笑开。

    温向安顿时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他挑衅一般开口道:“灵脉,该物归原主了,和我一起下黄泉,你不亏。”

    话音未落,银光绞紧了心脉,疼得温向安闷哼出声,眸光一狠,他指下化出冰棱刺入闻眠手腕,寒声道:“要死你死!”

    寒意入骨,鲜血从闻眠唇角溢出,他的双眸在兽与人之间变幻着,终于定格,覆了半张脸的鳞片层层褪去,他甚至闲适地舒展了半边身子。

    “可是,她来了。”

    温向安一怔,下一瞬,寒毛乍起。

    天与地渐次失去边界,浑浊的色彩从他头顶绵延至目之所及的交际处,绿意蒙上惨淡的灰,林间的鸟鸣与振翅在不知觉间消失殆尽,只有一声声脚步,踩着浅草,愈行愈近。

    他想回头去看一看来人,但天地间所有的气机都锁定在他身上,四肢百骸,无一能动弹。

    是穆月成,还是那个道士?

    心念百转,纷乱过后,涌上无尽的恐惧。

    ——他从未、从未遭逢过这般强者。

    他想松开手,就此逃遁——应该能逃,赔上全部的修为,一定能逃!

    可指尖松动的刹那,血肉横飞,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在他手指炸开,犹若年关时家家户户烧的炮竹,只消眨眼的功夫,红屑遍地。

    白骨狰然,他想痛呼哀嚎,却惊觉喉腔似乎被大团沾了水的棉花堵塞,渐渐地喘不上气来,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血肉从整支手臂上掉落,看着闻眠从容地收回手,垂眸整理凌乱的袖口。

    他的后颈处,贴上来一只冰凉的手。

    那个地方,是灵脉的起点。很多很多年以前,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条灵脉,就是从那里抽离的。

    不、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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