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抱怨最终还是淹没于黑暗,随着灵脉彻底嵌入身躯,沈沉碧的意识看见了前所未见的情景。

    星点荧光簇拥着金色的脉络,令她沉败的身体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这便是所谓的灵蕴吗?

    这是否意味着从今日起,她便可以摆脱沉疴病躯,踏入修者之列,以期有朝一日能如闻眠那般呼风唤雨,甚至,比他强大?

    幼时倾尽太医院心力也不过勉强吊着她的命,多年来父王游历各地只为了能解决她心脉上的病灶,可无论如何折腾,始终不见起色,她已经不奢望这辈子能康健百岁了。

    兜兜转转,灵脉终归落到她手上,虽然不清楚具体利弊,但至少能解决她的燃眉之急。

    不再抗拒灵脉的融合,沈沉碧慢慢闭上眼。

    醒来时,满室金光已散,大抵是在深夜,山中潮湿,垂挂的床幔被水汽黏作一处,躺在这样的床榻中,分明伤身,她却不觉得冷,五脏六腑散出柔和的暖意,常年冰冷的手指竟如捂在暖炉上一般熨烫。

    她坐起身,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闻眠。

    他不在床榻上,被他尾巴蹭乱的裙摆洁净如新,应当是离去前为她整理过。

    她沉思片刻,下榻往外走去,迎面撞上闻眠。

    他身上酒气浓重,长发随意束着,换下旁日里常穿的劲装,只披了件松垮的玄色长袍,瞧着懒散极了,手里却极小心地端着一碗药,一见沈沉碧便笑:“果然醒了。”

    沈沉碧歪了歪头。

    闻眠解释道:“昔年师姐助至交融合灵脉,那人差不多三日才醒来。”

    “三日?”沈沉碧蹙眉,“我睡了三日?”

    闻眠点头。

    她却不安,追问道:“这条灵脉被温向安用了千年,会有什么隐患吗?”

    闻眠一顿,绕过她将药碗搁置在桌上:“本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我……”沈沉碧按住胸腔,迟疑地回过头。

    闻眠背对着她,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从善如流地接腔:“心脉上的病灶依旧没有根除,但拥有灵脉后,你可以修炼,引灵气淬体,会比从前好一些。”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罐蜜饯,指尖轻敲罐身,轻松笑道:“赶紧喝药吧,凉了更苦。”

    沈沉碧走到桌边,隐约闻见药碗中的一缕酒香,不由奇道:“这是什么药?”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踯躅说过闻眠不会煎药,作为一只自愈能力惊人的妖,他并不擅长照顾伤者。天阙山冷清,国师殿说白了也不过是他的妖怪洞府,连锅灶都没有,他怎么煎的药?

    “是固本培元的药,少了一味千年柳树根,便用师姐的酒代替了。”闻眠坦言。

    沈沉碧微怔,没有深究到底是什么酒竟可入药,她素来谨慎,平日里喝的药都由心腹女使一眼不错地盯着煎来,闻眠纵然没有戕害她的理由,她却实在不想喝这碗透着古怪的东西。

    推开药碗,她轻声道:“耽误太久,我该回去了。”

    闻眠微扬的唇角顿时耷拉下去,颇有些可怜地开口:“我烫伤了手。”

    向上摊开的手掌发着微微的红,指尖有燎泡。

    沈沉碧瞥了一眼,神色淡淡:“你不说实话,卖乖可没用。”

    他放下手,咬紧了后槽牙,腮帮子鼓起来一小块,不太愿意地低声道:“那就不喝吧,也不打紧的。”

    沈沉碧盯了他片刻,端起药碗送到他唇边,见他神情茫然,好笑地扬起下巴,示意他喝一口。

    闻眠眨了眨眼,乖乖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

    “端着。”

    他便抬手捧住碗沿。

    指尖相触,他的手竟比她还要凉,沈沉碧微怔,隔着桌子看他长睫微垂,小心地吹拂碗中滚烫热气,冷不丁问道:“你的伤没好?”

    闻眠含糊应了一声。

    拆骨分魂后,血脉赐予他的天赋似乎在日渐衰退,那日伤上加伤,又强迫妖魂离衣,伤重入魂,本就不可能三日内好全,何况……

    他抬眸看了沈沉碧一眼,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温向安死时,修为在洞虚境巅峰,灵脉换了主人,灵蕴却不会在一时半会间消散,你可以试试。”

    千年前阿满遇害时,已达通天归一之境,温向安花了千年光阴,修为不进反退,实在暴殄天物。

    修者结婴后将步入四个境界,凝虚、洞虚、破虚和归虚,过了这四境,若功德圆满,便有上界仙人捧典点劫,令其渡劫成仙。再之后,才是仙人之境。

    仙界划分各阶仙人不仅只看实力,细说起来麻烦得紧,他从前并不在众仙之列,自然不知道该算在哪一阶中,左右师父辈分高,师姐身份贵,他的血脉与实力皆十分强横,各路仙家无论瞧他多不顺眼,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公子”。

    通天归一是传说中的境界,就连执掌三十三重天的九位帝君都不曾触摸到此境边界,阿满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强者,前世与她交手,他虽常常落于下风,但并不觉压力极大。

    其中大抵有她不曾倾尽全力的原因,但境界与境界之间的壁垒极其分明,越往后,半境之差便能压死人。

    可无论千年的他们有多强大,眼下一切都要从头来过了。

    阿满灵脉中的灵蕴还剩几何尚未可知,她此世的肉|身实在过于脆弱,不得不一步步从淬体结丹炼至元婴成形。

    所幸重来一遭,他能收受她所有苦痛,也算一种捷径罢。

    他微微笑起来,放下吹凉了些的药汁,示意沈沉碧先请。

    只稍迟疑,她随手掐诀,三缕清风从袖间舞出,直袭闻眠面门。他却不闪不避,任由风刃拂面,削断鬓边散落长发。

    面颊留下浅浅的红痕,擦面而过的清风在沈沉碧的操纵下折身而来,她似乎有些恼,这一回威势更重些。

    闻眠不得已偏头躲开,刚抬眸,便见风刃失了控,她心神微乱,竟抬手去挡朝向自己的风。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回护,却在半道生生顿住,眼睁睁瞧着那三缕清风轰开石壁向外逸窜,慢慢将摊开的手掌握成拳放到身后。

    指腹触碰到温热的液体,有些疼,他却扯唇笑开,看着沈沉碧垂眸看手的疑惑神情,调侃道:“别太着急呀。”

    被他一打岔,她顾不上深究为何明明有强风拂手的轻微痛觉,却没有丁点伤痕。瞪了他一眼,她沉心收回乱窜的三缕清风,转身便要走。

    闻眠叫住她:“把药喝了吧,不烫了。你如今所能动用的灵蕴不足一成,想向穆月成复仇,还差得很远。”

    沈沉碧斟酌片刻,终还是折身回来,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意料之外不苦,舌根只残存某种不知名的草木发酵过后的味道,她并不习惯,不由得蹙起眉来。

    闻眠拈了块蜜饯塞入她口中,眼眸微弯:“如何?”

    甜腻的味道将唇舌间的酒意压下,她能清晰感知到四肢百骸中流淌的灵蕴,适才还晦涩的脉络交汇处竟在这一碗药后明畅起来。

    不想向他服软,沈沉碧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石室空下来,她明明不是很吵闹的人,国师殿却在她走后变得冷清。闻眠扶桌坐下,盯着掌心那道血痕,慢慢将脑袋抵在上头,许久后,肩膀耸动,无声地大笑。

    阴差阳错,他竟能担负起阿满的伤痛。

    从此,她不必畏惧流血与疼痛,只管去赢便是了。

    *

    沈沉碧回到城郊的别院时已是深夜,别院灯火通明,女使战战兢兢地捧着各色器物侍奉在廊下,为她开门的管家老伯腿都软了,颤巍巍地撩着衣摆快步引她去往正堂。

    容毓姑姑肃立在堂上,冷冷地盯着地上跪着的暗卫,火气大得吓人:“什么叫一眨眼就不见了,郡主能飞天遁地不成?那么大一个人都寻不着,三天了,郡主要出什么意外,你们统统都得死!”

    她身后端坐正堂上首的姑娘瞥了眼垂首请罪的暗卫们,放下手中茶碗,细声安抚道:“姑姑别生气,阿满如今本事大着呢,不声不响地离开这么多天,定是被要紧事绊住了。”

    “我又何尝不知,”容毓姑姑叹了口气,“郡主也太任性了些,北都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府中找人也不能大动干戈,叫那些人知道郡主失踪多日可还了得!”

    沈沉碧迈过门槛,辩解道:“是出了些意外,并非有意不告而别,叫姑姑担心了。”

    “阿满!”沈瑜腾地站起来,一阵风般扑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她,见她无恙这才轻松了口气,跺脚埋怨道,“你快吓死母后了,姑姑那日进宫去,请母后帮忙瞒下你失踪的消息,还好及时,没让父皇起疑,这几日你都去哪了?”

    沈沉碧反握住她的手:“追查一些事情,事发突然,便没同你们说。你怎么来了,是皇伯母让你来的吗?”

    “那倒不是。”沈瑜回头觑了眼容毓,用力捏了把她的手。

    沈沉碧会意,看向脚边跪着的暗卫,道:“此番事也怪不得他们,姑姑不必与他们动气,眼下我平安回来,还需得姑姑替我向各位长辈报声平安。”

    “自然。”容毓松了松眉头,叮嘱道,“别院已经收拾好了,陆识是侍奉王爷多年的老人,这里交由他打理,郡主只管安心。”

    沈沉碧颔首,目送容毓领着女使登车离去,转脸去看沈瑜。

    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揉着肩颈往回走:“姑姑还是这么凶,与她同在一室,感觉我也被骂了。”

    沈沉碧笑了笑,坐到她身侧:“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沈瑜从怀中取出一封请帖推到她面前,支颐懒懒道:“诚邀。”

    沈沉碧啼笑皆非:“就为了一个宴?你来别院几日了?”

    “三日啊,”沈瑜打了个哈欠,愈发没了骨头,“虽然是私宴,做东的人也不如何,但来的人多,你决计猜不到都有谁。”

    沈沉碧扬起眉,也不忙问,先是启封请帖粗略地扫了一眼,待看清署名,不由意外:“苏还雨?那个出了名的废物点心,你向来瞧不上他的。”

    “我是瞧不上他,但谁叫这个宴是为段姑娘所设呢。”沈瑜伏在桌上,无趣地转着茶碗盖,“你知道段姑娘是谁罢?”

    沈沉碧摇了摇头。

    她便道:“这偌大的北都城,没有男人不想做她的入幕之宾。”

    “是……”沈沉碧试探,“烟花之地的奇女子么?”

    “阿满聪慧!”沈瑜来了精神,拍案道,“她何止是奇,你若见了她,你也会惊叹的。”

    “果真?”沈沉碧合上请帖,好笑道,“你们玩闹便也罢了,请我去,未免扫兴。”

    她不会饮酒,应酬往来的多是这群走马章台的富贵公子小姐的父兄,身上有实权与品阶,这样的私宴,她去了,他们难免不自在。

    “才不会,”沈瑜摆手,“段姑娘将在那日献出一味奇香,请贵客共赏,她的香料万两难得一钱,各个皆有奇效,那夜槐安河将开出数十画舫,广邀懂香之人品鉴,此宴不论身份。”

    她认真道:“我想着你沉疴多年,段姑娘也许会有法子助你缓解病痛,见见又何妨呢?”

    “而况,伯府的那一位求到我这里来,说想与你见上一面,”她好奇道,“他不该避你如蛇蝎吗,这般上赶着是想做什么呢?你若都不想见,那便不去,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奇香。”沈沉碧怔然,请帖合在掌心,许久才回神,“你说得这般有趣,我拒了此宴,岂不是浪费你的苦心?”

    沈瑜眼神一亮,尚未说话,便听她问道:“这位段姑娘是什么来头?”

    “没有人知道,”沈瑜耸肩,“包括邀月阁的老鸨。听说她是自己去的,老鸨本想哄骗她签下卖身契,她却替老鸨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恩情在上,兼之手中香料奇诡,纵使老鸨再不愿,也只能收留了。”

    “自愿入青楼的姑娘古来有之,但多是走投无路,最后都会被鸨娘吃干抹净,可怜可叹。她有实力,其实并不需卑颜屈膝……”沈沉碧沉吟,“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呢,”沈瑜无所谓道,“就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也终归不会算计到我们头上。”

    若非听闻这位段姑娘的奇香能治百病,她许是这辈子都不会与邀月阁的姑娘有什么往来,想借用花魁娘子的身份对她们做些什么也是不能够的。

    沈沉碧顿了顿,轻笑:“你说得对,是我草木皆兵,过于谨慎了。”

    闻言,沈瑜探身触摸她的额头,有些忧心:“父皇让你查办的案子是不是很难?你别想太多,段姑娘虽然来历成谜,却是顶顶好的人,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皆相谈甚欢。”

    “不难,已经有了些眉目,”沈沉碧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你说她好,那便真是个妙人,左右无事,同你去见一见也好。”

    其次也的确该见一见萧许言了,自那日坑了长宁伯府一把,便与他没了往来,虽然文合帝一门心思都在组建斩神卫,并没有惩治他们,但长宁伯近日很是战战兢兢,萧许言约见她,大抵是有了什么新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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