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沈瑜,沈沉碧点燃桌案上的红烛,杏月为她铺好宣纸退出门去,她捏着墨块无意识地在砚台上打着圈,许久下定决心般提笔作画。

    沈游画技卓绝,最擅人物,她耳听目染,在这方面算不上大家,只勉强过得去。画通缉令上所用画像,不必做到十成十像,能将鲜明特色拓下来好叫人辨认便足够了。

    通缉穆月成,是她早该做的事情,只不过他换皮如换衣,生前一张脸,死后又一张脸,实在很难办,就此耽搁了下来。

    如上一回在佛寺后山见他,她本应前脚出了山门,后脚便派兵铲了他的落脚地,可惜这人狡猾至极,明知世人崇尚佛道,以此作为护身符,断绝她在清净之地起兵戈的念想,再便是她后来谴踯躅秘密返回,却寻不到竹寮踪迹,她也只能就此作罢。

    不过,眼下他在晋国公府露出了狐狸尾巴,对她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

    没奢望这张通缉令能令他伏法,但能左右他的行动也是好的。晋国公重用他,若得知他是个知面不知心的异种会如何呢?

    沈沉碧放下笔,唤来暗卫:“送进京兆府,让府尹在天亮前布告全城。”

    她不怕打草惊蛇,穆月成能换皮遁走,但那日杀温向安时她可以确定,他的筹谋尚未完成,晋国公府食客的身份对目前的他来说至关重要,他走不了!

    暗卫离去不久便又折返,带回了京兆府尹的口信,听起来,这位崇尚中庸之道的府尹大人并不愿意开罪晋国公府。

    暗卫吞吞吐吐地补充道:“府尹大人虽接了画像,但始终不悦。”

    沈沉碧已沐浴更衣准备歇下,闻言冷淡道:“他只是不高兴这个时辰被喊起来办事,但总要习惯的,官衙有休沐,恶人却不会择日犯案。与我共事,向来如此。”

    她在南郡官场饱受诟病,从南送到北参她的奏章多是抱怨她昼夜不分,可劲地折腾底下人的老骨头,可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都乖乖地给她做事。在她手底下讨日子,活计是多,但报酬也多,泼天富贵能堵悠悠怨言。

    随手从妆奁里抓了把金瓜子放入绣袋中,她道:“天亮后他若办好了事情,便给他送去罢。”

    绣袋鼓鼓囊囊,暗卫飞快地看了一眼,垂首应是。

    通缉令上盖了郡主府的印章,但晋国公气量小,难免会记恨京兆府,她理当多加安抚。

    第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等着回话的暗卫已经在屋外恭候多时。

    京兆府尹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怕归怕,却还是办妥了这事,晋国公与宝德郡主两边都得罪不起,左右皇命在上,晋国公若问起来,他也推脱得了,而况只动了个擅画的食客罢了,晋国公未必敢领私养家臣的罪名,再不甘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但他这段时日需得把尾巴夹紧些,莫让晋国公一党寻到错处才好。

    沈沉碧正对着妆镜挑步摇,闻此笑了笑。

    她对自己人素来打明牌,送通缉令的暗卫同京兆府尹透了底,暗示画中人藏身国公府,可这位府尹大人,似乎并不意外国公府豢养食客。

    看来,晋国公府胆子很大。

    将不喜的步摇丢进妆奁,她转头看向杏月:“沈瑜呢?”

    起身后便没听见她闹腾的声音。

    “公主出门去了,留下了字条。”杏月递上信笺。

    沈瑜闲不住,知她无恙,一早便带着人去采买今夜要送给段姑娘的礼物,今日大抵不回来了,约她画舫上相见。

    沈沉碧盯着那几行狂草,无言良久,索性甩开手去,到廊下逗鹦哥玩。

    那日温向安大闹揽芷院,给这家伙吓得不清,好不容易活泼一些,话却不如从前多了。

    点点它的脑袋,沈沉碧给它添了水,转身进屋。吩咐杏月去库房挑样合适的玩意送礼,她关起门来潜心研究灵脉。

    受残存灵蕴影响,自醒来后识海中翻腾起各色修炼法门,大抵是她前世通习的。从前对希夷与闻眠口中的转世之说将信将疑,如今铁证如山,由不得她不信了。

    依照修炼法诀引气入体,运转小周天,过程比她想象的要顺利许多,不知觉便在屋中坐了许久,睁眼时暮色四合,推开窗,晚霞正散,浓郁的瓦蓝从天穹的一端蔓延,逐渐被霞晖冲淡。

    灵气淬体,她之所见比从前更远一些,甚至能隐约看见掠过天际的鸟群羽翼扇动时的残影。

    顿了顿,她收回目光,克制心底腾升的快意,打开火折子点亮烛台。

    屋外杏月听闻动静,敲门提醒道:“郡主,马车已经备下了。”

    未及城门落锁,马车晃晃悠悠入了城,抵达槐安河时,已有画舫驶入河中心,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和着晚风格外醉人。

    接引的小舟在岸边一字排开,沈沉碧只带了杏月一人,船夫是个多言的汉子,杏月将赏银塞入他袖中,换来他更滔滔不绝的絮叨。

    “听说今日是邀月阁那花魁娘子寿辰,有恩客为她一掷千金,莫看现下河上画舫多,等到了时辰,闲杂人统统都不许逗留,啧啧,上一回点天星还是五年前,陛下为博宫里的娘娘一笑,勒令槐安河上除了宫中船只,一律不许出入。”

    “这点天星啊,来头可大了,这一段河道划给几家商会联合经营,莫说当红的花魁娘子,便是高门大户家的公子小姐来了,也需得交钱,想包下一整晚,除了打点商会,还要同做生意的青楼楚管讨个好,那可是吞金银不喘气的主,今夜少说也要这个数。”

    船夫伸出一根手指,杏月猜道:“一万两?”

    船夫撑着篙,笑笑:“姑娘见识广,说个数也不带眨眼,但这可不是白银,在这里做生意的青楼楚馆,一夜便能得万两银。听说那恩客还许了许多姑娘上船玩乐,都是北都城中出了名的,个个色艺双绝,不见金子不展颜呐。”

    杏月呆住,看看沈沉碧,惊疑不定。

    郡主有钱,挥霍起来也从不手软,但鲜少一出手就是万两黄金,今夜做东的是晋国公府的小公子,晋国公老来得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但到底是个白身,岂敢如此张扬?而况乌梦江水患才过去多久,前线还在和谈,国库吃紧,陛下诏令百官与诰命夫人捐银子赈灾时,国公府可没这么大方。

    沈沉碧瞥了她一眼,杏月立即会意,敛起失态神情,附和道:“这北都城中,豪气的公子哥真不少。”

    “可不是,像我这种讨生活的,巴不得贵人们开心,”船夫道,“贵人们开心,赏银便少不了。”

    谈话间,小舟驶到画舫边,上面放下梯子请客人登船,沈瑜候在甲板,正同一个姑娘说笑,她如往常般穿着利落骑装,长发高束,三两句便逗得身边人捂唇低笑。

    见沈沉碧来,她打发走那人,上前牵她的手:“你再不来我便要亲自去接你了。”

    “哪里敢劳动安平公主。”沈沉碧笑着,与她相携进了船舱。

    时辰未到,主人家都没露面,歌舞却起,宾客们三三两两聚着说话,皆是兴致勃勃的模样。沈瑜拉着沈沉碧坐到上首——今夜此宴,再没有比她们身份更贵重的了。

    左右空落落,乍然有人落座,少不得被打量。沈瑜常在北都游玩,高门的公子小姐大多认识她,见她落座,捧了酒盏便要过来奏趣,却有人眼尖,瞧见她身边神情冷淡的沈沉碧,赶忙拉了身边人一把,狐疑地嘀咕起来。

    沈沉碧穿得素,只有鬓间点翠精致斐然。他们不认得她,却在分辨好物件一道上格外眼尖,一时踌躇,揣测起她的身份来,生怕行差踏错,开罪了贵人。

    他们不来,两人乐得自在,沈瑜借此凑到她耳边同她介绍宴中众人。

    关于宾客的情报,沈沉碧看过半数,但名是名,人是人,结识他们,没有结识他们父兄来的有价值,即便是幼时的交好,多年过去,也早已疏淡。

    回北都这么些时日,她只顾追查希夷,推了诸多私宴,今夜倒是个难得的机会,听沈瑜一一说着,她默默记下。

    目光触及款步而来的一人后,沈瑜轻咦:“她怎么来了?”

    沈沉碧一顿:“她是国公府的小姐,来不来的,也没什么好计较。”

    “话是如此,但她爹那老家伙爱惜她的名声,管教甚严,怎会让她踏足槐安河?”

    此处是北都出了名的销金窟和温柔乡,自诩清贵的门楣轻易不会叫小辈在此抛头露面,苏怀笙在晋国公眼中,是匣中玉钗,既意指东宫,便更不会允她这般行径了。

    沈沉碧隐约猜得一二,见她捏着酒盏的指节用力,不由得默然。

    果不其然,苏怀笙走近前同二人寒暄后,看了一眼沈瑜,忧虑地垂下眼睫。

    沈沉碧便道:“我要见那人似乎不在这里,不若你替我去寻一寻他?”

    沈瑜会意,捡走盘中一块樱桃毕罗,起身离席。

    请苏怀笙落座,沈沉碧替她斟了杯热茶:“空腹饮酒伤身,无论事情多要紧,都不能亏待自己,苏姑娘,你说对吗?”

    苏怀笙怔住,放下捂在腹部的手,偏过头用帕子轻拭了一下面颊,这才低声道谢:“多谢郡主教诲。”

    将糕点碟子推到她面前,沈沉碧道:“你冒险而来,是为了他吧。”

    言语笃定,但也确实不必多做他想。她该如何叹这姑娘呢,穆月成到底哪里好,值得她情深至此?今晨才发的通缉,她便眼巴巴地等着夜里来见她,以致食不下咽。

    “郡主,穆先生不是那样的人,他最温和有礼了,怎会与命案有牵连?他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罢了。”苏怀笙含泪恳切道,“初见时,父亲要杀了我偷偷养在屋中的小狗崽,是他一句‘生灵无辜’替我救下,后来与他相熟,我见过他笔下的纷彩,万物皆有灵性,若非心中有爱,决然画不出那样的花草鸟兽。”

    沈沉碧默默地看着她。

    穆月成极擅伪装,披着异国人皮时,便是走南闯北、会讲大梁官话、见识颇广的商人;做亡国君主时,又十足昏庸暴戾,自不必说他用惯了的画师身份。

    侍奉宫廷的画师是什么样的,他比谁都清楚。

    进退有度,才华横溢……莫说苏怀笙,便是她,在不清楚穆月成所做之事前,兴许也会被他的表象蒙蔽。

    兼之,或许他有意谋心。

    苏怀笙只不过将将及笄的姑娘,哪里敌得过这成了精的千年老狐狸?

    想了想,沈沉碧问道:“他可曾为你做过画?”

    苏怀笙慢慢要紧唇瓣,眼底氤氲的雾气似是因羞恼而起:“不算为我……”

    “他画得不像?”

    不待苏怀笙回应,她自顾道:“你觉得,一个被你爹奉为座上宾的画师,会画不好美人吗?他视万物为风景,便能佐证他会诚挚地对待所见所遇吗?世间伪君子多如繁星,这等犹怜草木青的表演不算高明。”

    联想与她初见时那一身红裙,不难猜穆月成为她画了一幅什么东西——她曾亲眼见过那人疯了魔一般向她展示的画卷,千年执念入骨,身为希夷,他也许只会描摹当年那个睥睨碧落的城主了。

    “可是……”苏怀笙想辩解,胸口起伏良久,最后也只放下一句苍白无力的“他分明很好,待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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