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陷入情淖的姑娘们都会下意识为心上人争辩罢,也不知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情意,还是维护那个不值得的人。

    沈沉碧叹了口气。

    她不相信妙绝如苏怀笙会不清楚穆月成是否真心待她。

    将手搭在少女置于膝上的冰凉指尖上,沈沉碧温声道:“他是否无辜,自有大梁律法裁决,你我说的都不算,只有他自己清楚都做过什么,谁都无法替谁担保。你不必忧虑,刑部与大理寺都不会冤枉好人。”

    苏怀笙抬眸看她,生生将眼底的泪意憋回去,抽了抽鼻子,强笑道:“有郡主这句话,便足够了。”

    她站起身,向沈沉碧行礼:“多谢。”

    “多谢?”

    她平身的动作一顿,自嘲地笑笑:“家中阿姊知我心意,时常敲打。她……不喜欢寒门子弟,日日同我说穆先生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画师,配不上我。原以为郡主也是如此想的,可见京中流言多虚无,你明明……很好。”

    不待沈沉碧反应,她已用袖子掩面,快步离去。

    沈沉碧怔了好一会,忍不住“嗤”了一声。

    这么多年,骂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即便是亲近的人,夸过她聪慧有城府,却从未夸过她“好”。苏怀笙与她仅有两面之缘,只凭一段安抚敷衍的话,便觉得她好,实在很莫名。

    不过想想也不意外,苏怀笙若如她姊姊那般毒辣,就不会被穆月成诓骗了。

    吩咐女使收走用过的茶具,她支颐扫视了一圈,将目光投向窗外。

    月华如练,水光粼粼,苏还雨虽不着调,底下人做事却有分寸,为沈瑜安排了极好的位置,既能将宴中各色人尽收眼底,又能凭栏觅得一点好风景。

    槐安河这一段是出了名的销金窟,河面上往来花船繁多,与花柳街的青楼不尽相同,这里的姑娘不仅做低笑软语的绯色生意,也做一掷千金的“大买卖”,所谓“一局生,一局死”,河上游荡的花船永远少不了赌徒赢钱时的狂笑与输钱时的哀嚎,更少不了坠江自尽的倒霉鬼。

    此处虽被谑称“下九流”,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好风景,白日云蒸霞蔚,夜里船灯映照,浮光跃金,亦常有富贵人家宴客赏景。

    早几年时,沈瑜生辰,太子沈璋送她画舫,她常邀她同游。如今再观同样的风景,竟隐约有种时过境迁的微妙感慨。

    画舫上的宾客渐渐多了,生熟面孔交织,有认出她的,携三两好友过来寒暄,但也说不了几句话,沈瑜迟迟未归,她心下无趣,又觉丝弦与谈笑声聒噪,想离席透气。

    才绕过屏风,她稍一抬眸便撞进一双沉静的眼中。

    那人坐在角落处,朝她举杯。沈沉碧有些诧异,尽力想了一下他的身份,却始终无法将所知道的名字对上这张脸。

    北都认得她的年轻子弟屈指可数,那人身上的月蓝长袍暗纹与绣花无不精细,发冠上的那枚玉石通透有光,当是哪户显赫世家的公子。

    沈沉碧颔首权作回礼,猜不出那人的身份她索性不为难自己,不料那人竟端着酒盏朝她这头走来。

    杏月上前拦住去路,他便也守礼地在屏风旁站定。殷红唇角弯起笑,他的唇颊处便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郡主不认得我了,四年前郡主回南郡,我随太子殿下送您到京郊十里亭。”

    沈沉碧微愕。

    四年前回她南郡,太子沈璋执意送她,彼时东宫统领金吾卫与虎贲卫,随行的只有他们。

    他……

    不对,当时除了沈璋,还有一个人,不是以卫队兵士的身份随行,而是太子故友的幼弟,因要出城祭拜已故兄长,故而同行。

    武安侯府,行二,凌茂星。

    “是你啊,”沈沉碧意外,“你……”

    初时见他,他身形瘦削,脸只有巴掌大,一双眼睛像初生的小鹿,沉重的盔甲几乎压弯他的背脊。

    武安侯与夫人育有两子,长子承了父亲的一身好武艺,早早入了东宫当差,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在一次冲沈璋去的刺杀中护主身亡。

    而眼前这位二公子从未在人前露过面,世子已逝,为了武安侯府的承续,凌茂星只能替代大哥奔走前朝。

    如今他身形高挑健硕,圆圆的鹿眼也变得狭长,竟有了些许兄长的风姿。

    凌茂星轻笑:“能让郡主吃惊,看来比起当年,我变了许多。”

    沈沉碧垂眸笑了笑。

    凌茂星与她一道上了甲板,夜风拂乱发丝,河面上启开的船只渐渐驶远,只留下零星几艘挂着国公府家徽的画舫。

    “他们到了。”凌茂星没头没尾道。

    沈沉碧会意,夜宴即将开始,他指的是苏还雨与段姑娘。

    她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与他们相熟?”

    凌茂星摇了摇头:“我自小离开北都,同谁都不相熟,今夜赴宴,不过是听闻段姑娘手中有一味奇香,燃之见亡人,我心中有疑惑,想见一见兄长。”

    而后试探道:“我倒是听闻郡主从不参加此等私宴,兼之苏公子做东……还以为你不会来。”

    “安平盛情,我岂能不来?”

    他识趣地没有追问,笑道:“今夜众人齐聚,倒是热闹了。”

    “但我希望不要太热闹,”沈沉碧道,“过了界,对谁都不好。”

    不说别的,便是苏还雨和沈瑜两人的关系便足够微妙了。

    早些时日沈瑜同她诉苦,有心嫁娶之事,皇伯母只她这么个女儿,自然不会随便了事,但也怕有心人做局。

    大梁驸马一如前朝,尚了公主,此生与朝中实权再无干系。有抱负的男儿郎多是不愿趟这浑水的,但空有皮囊碌碌无为的世家公子也不少,为了家族尊荣与富贵,尚公主无疑是条顶好的出路。

    苏还雨,就是会打量这条出路的废物。

    作为晋国公苏永章的老来子,他虽是为庶出,偌大府中却只有他一个男孩,苏永章将他视作嫡子教养,连带着他的生母地位也水涨船高。

    尹真犯下的灭门案中,死者赵越便是苏永章宠妾的兄长。

    苏还雨烂泥扶不上墙,苏永章知他仕途无望,却也不能不为这唯一的儿子考虑。

    沈瑜是嫡公主,做她的驸马,虽无了自由,但能安享下半辈子。

    生来便做米虫,晋国公自然要为他选一个更富足的谷仓。

    依沈沉碧所见,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沈瑜本不该赴宴的。

    可沈瑜野马似的,不让她来,便要同她怄气了。

    寻思着左右她也在,苏还雨那点脑子,估计翻不起什么风浪,就随她去了。

    岸边小舟徐徐而来,应是久等的那两位,沈沉碧看了一眼,转脸同凌茂星叙话:“听说武安侯近日为立世子一事奔走,还没恭喜二公子。”

    他忙道:“劳郡主挂心,终归是我愚笨,不及兄长,连累父亲为我奔走。”

    武安侯长子凌茂运身亡后,太子心中有愧,本想为他们求个恩典,却被武安侯以“幼子顽劣难当大任”为由回绝了,文合帝便也乐得侯府不争,两年来再没提过侯府立世子一事。

    前些日子武安侯试探的折子一封封递上去,却石沉大海。

    不必想,文合帝是巴不得侯府的爵位自此无人承袭的,本以为凌茂运牺牲,凌茂星体弱将养在外,不会归来搅入朝廷纷争,不料武安侯比想象中更决断些。

    文合帝没有收回爵位的理由,却能拖一拖他们,暗示凌家所得尊荣不过仰赖君恩。

    这一点,他们应该也明白的,故而凌茂星才借机向她诉苦罢。

    沈沉碧没言语。

    她可不像是会为世家争权夺利的人,如果以为她亲近东宫,能看在凌茂运为救太子而死的份上为他们求情,那真是打错了主意。

    文合帝又不是不清楚武安侯府的牺牲,她巴巴地去说,平白讨没趣。

    恰逢沈瑜带着八皇子沈玮来寻她,将话头岔开去。

    沈玮不过十三四岁,也不知哪个缺心眼的带他上船,沾得一身脂粉味与酒气。沈瑜大咧咧,将抱不动的酒坛子随手交给他,可怜见的,他走起路来都打趔趄。

    “堂、堂姊……”

    沈玮从小到大最怕沈沉碧,沈瑜捉弄起他来好歹还顾念姐弟情谊,但沈沉碧是当真会把他裤衩子骗没,尤其这些年她做了宝德郡主,变得愈发莫测高深难以亲近起来。

    沈沉碧笑吟吟地同他问好:“前儿个进宫时让杏月给淑仪娘娘送了礼,你可喜欢?”

    凌淑仪礼佛多年,沈沉碧着人请了尊金身送进宫里,顺便给沈玮捎带了几本批了注的佛经,好让他多陪陪母妃。

    却不知那时沈玮刚替沈瑜背黑锅受罚,抄经抄得手疼,沈沉碧的礼物简直火上浇油,凌淑仪欢喜之余日日拉着他论经,差点没将他逼疯。

    旧事重提,沈玮欢喜的唇角当即耷拉下去,低着头闷闷地应:“礼物很好,还请堂姊下回换一个罢。”

    “下一回?”沈瑜敲他脑袋,“阿满有心送礼,你倒挑上了。”

    沈玮缩了缩脖子,嘟囔了几句什么。杏月识趣地上前接过他怀中的酒坛,他松泛了身子,看清河面驶近的小舟,见船头那锦袍公子贴心地给美人披衣,止不住撇嘴。

    “段姐姐不耐烦搭理他,他非缠着人家讨酒。不就是看段姐姐把酒给了我们,心里气不顺么?我们是真金白银同书羽姑娘买的酒,他无理取闹!”

    沈瑜嗤笑:“他也不是头一遭仗着身份胡来,在我面前都不知收敛,还当书羽是寻常花娘,由着他作威作福,只管去,看书羽扇不扇他。”

    沈沉碧顺势看过去,遥见舟上那姑娘披着红狐氅,云鬓花腮,在溶溶月色下仿佛登云的仙子。苏还雨与她同行,竟小心翼翼地落后半步,脸上明显一个红肿的巴掌印。

    当真被扇了。

    沈沉碧垂眸掩下眼底笑意,余光瞥见沈瑜沈玮已然抚掌大笑起来,丝毫不顾忌苏还雨的面子。

    小舟靠过来,两人走上甲板,段书羽将手中琉璃灯悬挂在船舷,顷刻间,一盏盏明灯放飞天际,岸边隐约有欢呼声传来。

    烛光与月色倒映着长河,如繁星落入尘世,乍然点亮眼眸。

    这便是点天星罢,散尽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收回目光,段书羽同苏还雨行礼:“奴家谢过苏公子,公子有心了。”

    她不卑不亢,眸光却盈盈,在抬眼望向眼前人的刹那展露出笑颜,仿佛天地绝色,也仅容他一人而已。

    哄得苏还雨心花怒放,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手足无措地去拉她,颇有几分毛头小子的腼腆。

    苏还雨流连花丛多年,竟轻易就被她玩弄于鼓掌。

    沈沉碧微扬起眉。

    世人那样吹嘘这位书羽姑娘,于她而言也不过镜中看花,如今得见真人,才明白她倍受追捧的缘由。

    谁会不喜欢八面玲珑亦嗔亦喜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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