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开场,丝竹管弦声愈发悱恻缠绵,段书羽道了祝词,酒盏一杯杯轮下去,就连不学无术的苏还雨都憋出了三两句好诗衬景。

    沈瑜有些醉了,伏在沈沉碧肩头笑指他:“瞧那不值钱的样,可惜段姑娘早已心有所属,没他什么事。”

    沈玮是偷溜出宫的,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年纪尚小,沈沉碧不敢叫画舫上的姑娘们近身,唤了杏月去为他布菜,他叼着一块小排,闻言凑过身来,用一双大眼睛求知地盯着沈瑜。

    沈瑜便笑嘻嘻地把他的脸推开,贴近沈沉碧耳际,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替你约在船尾,此时夜宴正酣,没人会去那里。”

    沈沉碧一顿,稍微与她拉开些距离,偏侧过脑袋看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像快醉死过去了。

    这才不过四五杯下肚,从前宫宴偷酒喝,她可不止这个肚量。

    沈瑜朝她抿唇一笑,眼神恢复清明,低声道:“知你防备什么,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沈沉碧握了一下她的手,同杏月使了个眼色,悄然离席。

    甲板也算不得清净,丝竹与吟哦声不绝,幸得几缕凉风清净灵台。

    四周泊着三四艘画舫,都挂着国公府的徽记,上头的客人应当是布衣商贾之流,行事更为放浪些,放眼望去,能捉到三两只野鸳鸯在外头交|颈调|情。

    沈沉碧走在暗处,船尾果真已有一人候着,灰衣长随站在通道的角落里,垂着首,极为不打眼。

    察觉动静,他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来人,唱了个喏,偏开身子,请她过去。

    “我还以为那日在伯府一别,萧公子不会愿意再见我。”沈沉碧率先开口。

    萧许言转过身来,月色落在他那张极艳的脸上,柔和了眉目间的冷锐。

    这个神情……

    沈沉碧微怔。

    与他多久未见了?十天,还是半个月?犹记得分别时,他尚是一副被幽居多年打磨出来的温吞脾气。

    文合帝没有重罚伯府冥婚一事,不至于令他生出如此变化罢。

    沈沉碧定定地看着他,面上也慢慢冷漠起来。萧许言却勾唇笑开,郁色瞬间消失殆尽。

    他道:“怎会,不过是庶务缠身,又听说郡主接了新的案子,怕妨碍公务罢了。”

    “那想来是要麻烦我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抬手扶上船舷,声音散在晚风中,分辨不出喜怒,“可我讨厌麻烦,尤其是别人的麻烦。”

    “不是麻烦。”萧许言注视着她的侧颜,诚挚道:“是投名。”

    “什么意思?”

    “伯府日落西山,不仅因父亲守成,更因子嗣不丰,身为嫡系最年长的孩子,我一无身份,二无功名,只有这几年的韬光养晦,可供郡主差使。”他徐徐道,“六年前容毓姑姑送我登上马车时,我便想,总有一日,郡主会需要我的,这也将是伯府唯一的生路。”

    “我不明白,长宁伯的爵位只袭三代,若无大错,陛下不会赶尽杀绝。三年前,萧充容薨逝,小公主自来养在皇后膝下,不仅没被厌弃,还很得帝后怜惜。眼下已是最好的局面,你还想要什么呢?”

    晋国公府、武安侯府、长宁伯府,三家皆有秀女入宫为妃,纵使前朝风起云涌,皇伯父也从未曾苛待过她们——实在没有必要苛待。储君已立,后宫女人身若飘萍,并不能凭借子嗣令外戚坐大,皇伯母慈心,时常劝慰文合帝莫太过将前朝后宫混为一谈。

    这三家中,文合帝如今最想对付的只有晋国公府,苏家有底蕴,苏永章虽是莽夫,但始终野心勃勃,不巧多年前因滑胎而确诊难孕的苏贵妃遇喜,文合帝对她有情,不忍令她再失一子,使得身心俱损,这一胎无论男女,苏家都不可再留了。

    再便是武安侯府,但武安侯已在六年前交了兵权,长子凌茂运与太子交好,立场似乎十分鲜明。唯一需要斟酌的,便是凌茂星归来后,侯府会有什么样的改变。

    长宁伯府则是唯一不需要头疼的,长宁伯能养成如今的性子,期间不乏先帝的手笔,他的原配妻子是北都城中出了名的泼辣丫头,早些年有她压制与盘算,长宁伯几可高枕无忧,后来两人和离,伯府才渐渐衰败的。萧许言幽居多年,并无考取功名的迹象,萧时薇有才女之名,但不长命,无法为伯府拉拢一个强有力的亲家,下面几个孩子,在姨娘的教导下也并不成材。

    而今萧许言乍然提起要为伯府谋一条生路,听起来有几分拎不清。

    他想令伯府烈火烹油,实在不应该找她。

    沈沉碧想起凌茂星,忍不住轻哂。

    今夜倒是奇了,侯府想求她,伯府亦想求她。

    “百年世家,方称望族。”萧许言道,“萧氏也曾显赫,只不过早年我家这一支选错了路,才落得如今境地。我不想承袭爵位,却希望能完成祖父遗愿,令萧家认祖归宗。”

    沈沉碧没料到是这个答案,许久才试探着问道:“中原十二门的萧氏?”

    “是。”

    那是庞然的隐世大族,前朝鼎盛之时,它们便屹立在乌梦江畔,如今十二门已成为传说,传闻中他们富可敌国,早与仙门结缘,超脱凡俗之外。

    沈沉碧凝视着他,没有想到这竟会是他为伯府谋的出路。

    十二门隐世多年,他们当初毅然选择入世,与族人分道扬镳,而今想要归宗,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为何会认为,我能帮你?”

    “郡主命轨特殊,是群星中唯一的变数。”萧许言抬头望向无垠的苍穹,“萧氏传习大天衍术,曾以推算天命之能被前朝帝王奉为国师。伯府存有残卷,祖父晚年耗尽心血也只了悟三分,我不才,得有几分仙缘,窥见过大梁的云层之上,黄泥之下。”

    亦在六年前的那一别后,耗费无数个夜晚,推算郡主的命途。

    他希望她长命百岁。

    便也是在那时,为伯府寻到向死而生的转机。

    沈沉碧心弦微动,追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郡主果真知道些什么。”

    沈沉碧的目光顿住了,他轻笑,压低嗓音:“大梁是假的,对吗?”

    令他失望,眼前人只有刹那的失态,他多嘴一问,令她有了功夫整理心神,变得毫无破绽。

    没有深究,他看向远处,头一次唤她的名字,在如此旖旎的画舫,格外郑重其事:“沈沉碧,宝德郡主只是你这一生的起点罢了,你的前程,远阔得令我不敢直视。”

    “我用六年光阴求得这个答案。很庆幸,你会来。”

    来什么?今晚的赴约,还是精心安排的转世?

    目光交叠的瞬间,似乎心照不宣。

    大天衍术的玄妙,沈沉碧曾听踯躅囫囵提过,据说万年天柱未折时,仙界一位法祖不忍看凡民受苦,亲自下界,耗费十年光阴走遍河山,方寻到两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分别传授上下两卷。

    踯躅说,没有人知道承袭至今的大天衍术到底是上卷还是下卷,那两个孩子的后人是否每一代都完整传承,但大天衍术上一次现世,的确为凡界扭转了覆灭的危机。

    沈沉碧不由得心惊。

    传承万年,难免有损,萧许言所习,更不会是完整的大天衍术,在没有引路人的情况下,他竟只花了六年时间,就推算出闻眠隐瞒了将近四百年的秘密。

    她知道他很聪慧,六年前初见时便知道。

    沈沉碧垂下眼,思量片刻,问道:“那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帮你。”

    方才他肯定了她的作用,现下,该轮到他了。

    达成协议的两个问题,左不过“为什么是我”和“为什么是你”,前者寻求自我定位,后者试探对方价值。她不打算深究萧许言带领萧家归宗的原因,至少对目前的她来说,无法深究。

    他已经知道所谓的真相,若不牢牢把控他,他与整个伯府、乃至下落不明的萧氏,将成为极大的变数。

    她不认为在与希夷博弈的同时,会有闲暇应付实力未知的势力。

    “理由很简单,郡主需要伯府。”萧许言道,“你如今的处境,其实不比世家好,陛下借你之手打压高门,却从未允许你拉拢寒门,你与陛下一道,看似在寒门学子心中尚存一席,实则……”

    他无需多说,这些利弊,沈沉碧比他更清楚。

    那些浸淫圣贤书的男儿郎面上不显,心底里却将弄权的妖女唾弃入尘泥,他们借用、甚至不惜扭曲先贤的言语,来打压在皇权中求生的女子,沈沉碧罔顾礼法,凌驾他们之上,他们岂会甘心?

    即便宝德郡主的父亲,是桃李天下的君子,他们敬重君子,却也厌他唯一的孩子入骨。

    待到世家倾覆那日,她没了用处,陛下会利用寒门的力量,使她失权的。

    “行舟时,总不能只划一侧的桨。”萧许言意味深长。

    他知道她会安排退路,但他希望她诸多的筹码中,能有长宁伯府。

    沈沉碧笑笑:“我如今不是江上行舟,世家与寒门也不是助我的桨。我站在分裂的木桩上,若不选择其中一方,待到木桩碎裂,我将无立身之地。古往今来,行事立场最忌墙头草。”

    “何须做墙头草?再劣质的木桩,只要郡主愿意,便能是最好的桨。”萧许言道,“是郡主选择他们,而非他们胁迫郡主。”

    沈沉碧抬眸认真地看向他。

    “郡主用我,长宁伯府乃至萧氏将会是郡主的退路;相应的,我若败了,伯府亦不会被赶尽杀绝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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