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风吟,渐渐有人从船舱中出来,这里已不是密谋的好地方,沈沉碧率先回去,一路上倒没遇见什么人,席上还热闹着,沈瑜正拉着段书羽说话,却不知沈玮去了何处。

    她悄然坐下,杏月上前低声回禀:“八皇子殿下同武安侯府的二公子出去了。”

    沈沉碧意外:“他们相熟,怎么没让你跟着?”

    杏月摇摇头:“似有什么要紧事。谈话间,听得八皇子今夜是随二公子来的。”

    沈玮的母妃来自凌家,他与凌茂星相熟并不奇怪,沈沉碧没多追究,自顾喝茶。

    席间酒过了三巡,段书羽游走于觥筹之间,与每个人都极为熟稔的模样。她最后在沈沉碧身边落座,以茶代酒,言笑晏晏地问好:“郡主可还尽兴?”

    沈沉碧笑笑,喝了她敬的茶。

    段书羽便道:“再过一炷香,正是天地气息明畅之际,最适宜品香。听安平公主说,郡主不爱用香,但我瞧着,似乎是长久用香之人呢。”

    沈沉碧心下一凛,若说她身上留有什么残香,除了十六年前闻眠燃的那炉归云九觞之外,再无其他。

    段书羽,果真是她要找的人么?

    她不动声色道:“那段姑娘可否分辨我用的是什么香呢?”

    “残香已淡,实难分辨,但我想,应当是比今夜这炉香更珍贵的奇香。”

    她将“奇香”二字咬得极重,似乎暗示对归云九觞了如指掌。

    沈沉碧扬眉:“我有一个朋友,曾游览过凡界各地,他同我说,在人治的王朝之外,有万千异族,其中有名榴火,最擅长制香。段姑娘来北都后,交游甚广,却从未有人探听到你的故乡,你莫不是……异族人?”

    段书羽笑笑,捧起茶杯沾了沾唇,道:“请郡主尽兴。”

    她起身随女使去筹备焚香事宜,沈沉碧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蓦然低头一笑。

    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闻眠追寻榴火族人许多年,却始终没有他们的踪迹,那群人铁了心要躲他。方才的试探,段书羽没有否认,更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几乎默认了身份。

    既然打算隐姓埋名,又何必给她赤|裸|裸的暗示?

    事出反常必有妖,段书羽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令她不得不怀疑她的动机。

    沉思间,前头却闹了起来。

    先前她没有留意到的苏还雨竟已喝得烂醉,此刻正十分失态地歪在椅子里,对往来的花娘们吆五喝六,段书羽不在,他举止更加放肆,双腿交叠砸在桌上,扬着下颌示意身旁伺候的姑娘为他捏腿。

    他四周的宾客避开目光,与同行好友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其间不乏他的酒肉朋友,知他犯了毛病,面上马虎笑着想为他打个圆场,有眼力见些的瞥一眼另一头的沈瑜等人,赶忙唤来长随嘱咐将他扶下去歇息。

    这可不是他们私底下的胡闹玩乐,苏还雨撒起酒疯来连他老子都敢骂,他们哪里敢给他机会发作,并着几个长随半拉半扛地将人架起来,不料今日这人的力气竟比往常都大,一扫手便将一侧的人全都推倒了。

    杯碟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更远一些的宾客纷纷举目望来。

    他用猛了力道,扶着桌子缓了许久,才甩甩脑袋抬起眸来,被酒气浸染的瞳孔一片迷离,视线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逡巡,许久才终于定格,他盯着那一处,上涌的酒意似乎淡去一些。

    被他甩开的同伴很快扶上来,他不耐烦地一一推开,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道:“都给小爷、小爷滚!别、别坏了我、我的好事!”

    他低头在一片狼藉的桌上试图寻找合适的物件,却无果,他呆了一会,发起脾气,将桌子一把掀了,踢踢踏踏地踩着残羹冷炙往看准的那一头走去,途中路过旁人的桌子,随手便捞起喝剩的半壶酒,那人起身想拦,却被他当胸踹了一脚。

    这一脚看似绵软,但实在要命,那倒霉蛋躲闪不及,被一脚踹翻,竟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他跌倒时,扯了把桌上的绸布来试图稳固身形,连带着一桌子菜肴都被扯落,油腻腻的汤汁尽数洒在他身上,狼藉更甚。

    画舫安静下来,众人呆怔地看着这一幕,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沈沉碧神色冷然,在苏还雨一步步的逼近中,慢慢站起身,杏月赶紧上前一步,半挡住她。

    她们这一桌前后,除了同凌茂星一道离席的沈玮,只有沈瑜,今夜她已十分克制,却架不住许多人来敬她,眼下已有三分迷糊,正扶着脑袋等醒酒茶。方才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令她抬一下头。

    沈沉碧眼眸微微眯起,是发怒的前兆。可惜如此威势,只震慑了四周宾客,本就寂然的画舫静得落针可闻,于是苏还雨的酒后嘟囔清晰得几乎能落入每个人耳中。

    “爹说……公主,安平嗝,臭、臭娘们,小爷不、不伺候……”

    他酒借怂人胆,三两步窜上前,劈手便要拽沈瑜的手臂。

    还真是……

    沈沉碧冷笑,不等他得手,喝了杏月。

    杏月早备好了,兜头一杯热茶泼过去,厉声叱道:“苏公子喝昏头,上首坐着谁都瞧不清了,冒犯两位贵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她是揽芷院最温柔的姑娘,却也不是欺负到主子跟前骂不出一句浑话的面团性子,茶挑的是茶盅里刚出味的,保管醉死过去的人都能清醒过来。

    茶叶和着滚水片片沾在苏还雨脸上,痛得他捂着脸尖叫起来,狼狈可笑至极。

    有不明就里的宾客不忍心地别过头去,仿佛这杯热茶是泼在自己脸上一般,心底不由得唾弃宝德郡主实在狠毒,连身边的女使都彪悍如斯,左不过醉酒误事,知他要来寻麻烦,远远避开去便是,再不济,又何至于用滚烫的茶水泼他,这要是破了相,晋国公定然难缠。

    画舫是苏家的,里里外外皆有国公府的家丁,见主子受了伤,当即打凉水的打凉水,取伤药的取伤药,忙作一团,竟比沈瑜要醒酒汤时要殷勤七分,瞧得沈沉碧心头火起。

    “本郡主倒要瞧瞧,谁敢给他上药。”

    纷乱的画舫静了一瞬,替苏还雨敷脸的女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一句话都不敢说。

    郡主动了怒,她们多嘴辩解,只会祸及己身。她们方才看过了,杏月姑娘下手虽狠,但还算有分寸,没用刚沸的滚水,公子面上的伤瞧着吓人,却没起水泡,不碍事,待郡主泄了愤,她们再将公子带下去安抚,也不算失职。

    这般一闹,苏还雨果真清醒了——本就借着三分醉胡闹,沈沉碧动怒,他爹都要怵三分,他又岂会不怕。

    捂着脸恨恨地瞪着沈沉碧,他一肚子火不敢朝她撒,只能去踹跪在身边的女使,发了狠地一脚又一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没看到小爷要被烫死了吗,她不让你敷药就不敷,你还记不记得自个是谁家的狗,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越骂越疯,竟不顾身份,弯下身揪起那女使的头发,一下下往地上磕,大笑:“来,给你的新主子磕几个,磕响一些,新主子才喜欢。”

    可怜的女使仿佛骤雨下无依的浮萍,磕得一脑门血,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很快被苏还雨踩在脚下反复地碾,痛得她连哭叫都无声,只能用一双含泪染血的眼睛望向沈沉碧的方向,护住头皮挣扎着朝她一寸寸膝行。

    杏月拧起眉。

    在大梁,即便是签了死契的奴仆,主人家也没有擅自动用私刑折辱的道理。从前王府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不仅不听管教,还极擅长巧言令色,日日不做正事,只管打听王爷的喜好,王爷一归家,便日日花枝招展地在书房外徘徊,容毓姑姑逮了她两次,第三次便喊了人牙子来发卖出去,其间没动她一根手指头。

    国公府是北都世家之首,更应该注重脸面才是。

    女使不护主有错,但何至于当众折磨,苏公子太过不知所谓了,难怪安平公主瞧他不起。

    沈沉碧冷笑:“不必作秀给我看,你如此疯态,丢的是你和你爹的脸面,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苏还雨不好温书,混沌的脑子转了好几圈,才模糊悟出她言语中的讥嘲之意,心下更怒,本想着用女使辱一辱她,却反受其笑。可沈沉碧都这般说了,他倒不好再下手。

    他糊涂蠢笨,但也是晋国公带大的孩子,打小被教训“无论在外行事多荒唐,都切记不可堕了家族名声”,今夜……他是该收敛着些。

    他直起身,喘着粗气环顾了一圈画舫,被他目光扫视到的宾客忙不迭避让,佯做很忙,不曾留意这头动静的模样,他这才不甘心地移开踩在女使手上的靴子。

    他往日的狐朋狗友见状,极有眼力地上前搭他的肩:“再喝两杯呗,走走走。”

    他不情不愿地被他们拉走,行至一半,身后沈瑜站起身来,将酒盏往桌上狠狠一磕,寒声唤住他:“苏还雨。”

    待他转过身来,当即拎起桌上开封的酒坛上前。

    她还有几分醉意,步伐却稳当极了:“我请你喝酒,你敢不敢把你的来意大声说一遍?”

    “阿瑜。”沈沉碧不赞同地轻声警告。

    她们对苏还雨的失态都心知肚明,可眼下并适合戳穿苏家父子恶心的筹谋。

    沈瑜没有回头,固执地举着那半坛酒,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还雨。

    杏月忧心忡忡地开口:“郡主,我去请公主回来。”

    “阿瑜平生最厌恶被算计,”沈沉碧叹了口气,“随她去吧,叫世人知道他们的觊觎,也不是什么坏事。”

    “盯着些。”她嘱咐道。

    苏还雨在起初的怔愣后,面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他不伸手接酒,黏腻冒犯的目光放肆地在沈瑜脸上流量,半晌哈哈大笑:“公主?女人而已,穿得再像个男人,也没把!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我爹说,你已经及笄一年了,还没谈婚论嫁,老女人,哼!”

    愉悦地看着沈瑜愈发阴沉的脸,他自顾道:“但没关系,我娶你啊,我明天……对,明天,就让我爹入宫请旨赐婚,我不嫌弃你镇日在宫外鬼混,你也少来管小爷我,你去打听打听,除了小爷,满京城谁敢娶你啊,嫁入我晋国公府,是你几辈子的福气。”

    沈瑜气笑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人,喝了几两猫尿,还真觉得自己高贵起来了,什么污糟的烂玩意!

    她的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苏还雨的那些个狐朋狗友已觉察出场面的不对劲,赶忙拉他的手臂试图阻止这厮继续口出狂言,却不知平日里怂包一只的苏家小公子今夜为何不怕死得紧,什么话都敢往外倒。

    “我爹说了,以后嫁进我家,就算是神妃仙子、王母娘娘,都得乖乖伺候老子。什么公主,哈!一个公主,嚣张什么啊,就算宝德那贱丫头,只要我想,我爹都能给我弄来洗脚。”

    画舫中已经一片死寂了,他的好友纷纷缩回手,退开几步,昭示与这人撇清关系。

    众宾客无不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看他。

    他污言秽语,接连折辱两位贵人,安平公主是文合帝视为福星的女儿,宠成掌珠,宝德郡主是朝中文合帝之下权柄最大的厉害人物,辱了她们,便是打陛下的脸。

    他完了,苏家完了!

    惊疑不定的气氛中,一声清脆的裂响。

    沈瑜将那半坛酒,砸在苏还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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