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客商一路朝前。

    他行至外侧宽道,不似前几回,跟随女眷走过后花园,往后院而去。

    也不似跟随大少爷时,因他晕厥,“视线”一黑,再一亮,就已至大少爷院中。

    无需引路下人,张客商对这府中颇为熟稔,步态颇为神气,另寻一道行着。

    宋老爷亦不疾不徐,飘在他身后,平静地看不出所想。

    只我再度想起谢执所说,那最后一次救世之言。

    半赌气,半为其他。

    这府中能跟之人,我都已知晓个七七八八。

    可沉在那七八分皮肉之下,暗藏无数心思的二三事,才是我真正欲知。

    就如上一回,我若不曾改变府中事由,哪里能得知,大夫人正是杀了李婆子的真凶?

    所谓完美无缺的选择,不过如此浮于表面。

    若我能再多些改变,许能将府中所有人摸排一遍。

    可我,只剩这一次时机。

    我想起二夫人,最后交由我手中的那封信。

    那道保命符。

    要变,便选个翻天覆地的变。

    令我突发奇想,最终选定宋老爷。

    谁知谢执,真能将他魂招来。

    而此次开头,又不似上回那般阴差阳错得恰好。

    让我不禁忧心起那几条必死的人命,难免多几分焦躁。

    只得佯装不经意,朝宋老爷随口问道。

    “你方才提及,救世?”

    宋老爷收回落在张客商身上的目光,朝我点头应是。

    “可你不过一魂魄,又该如何去救这世间?”

    直至脱口问出,我才后知后觉,此话怎听来耳熟?

    也对,这不正是我还是个无形之体,初入这世间时的疑惑之一。

    历经六回才成如今魂魄之体。

    这般一想,我这六回,竟还算有所进取?

    可宋老爷重返人世,便已是魂魄之身。

    到底是未犯下大错,得进地府之人。

    “苏姑娘,”

    宋老爷半眯起眸子。

    神神秘秘地,如同三夫人看得那话本子中,隐居世外的上任江湖豪侠客。

    “实不相瞒,此乃我隐秘,暂不能对人言。”

    “我都死成魂魄,哪里还算人?你这话做不得数。”

    我随口说起个玩笑,有意无意间,想试探他到底有何法子。

    但果不其然,被他轻巧避过此问。

    “那不值一提,苏姑娘若好奇,见过珠链后,不妨再同我一道?想必很快就能知晓。”

    我佯装考虑一番,缓了片刻,应下他之邀。

    实则此事正中我下怀,即便他未主动提及,我在之后,亦会寻机同他一道。

    我可没忘谢执所说的“跟定一人”。

    同前六回的字面意思,全然一致。

    可我此番要跟随,不再是前六回那般活人

    ——我不现身,他们亦瞧不见我。

    若要正大光明地跟着,与我同是魂魄之身的宋老爷,总要寻个借口由头,又不能叫他对我起疑。

    能得他主动开口相邀,实是再好不过。

    前头,张客商停下脚步。

    不待我细瞧,不待院门前下人通禀,他复而疾行快步,直直冲入大少爷院中。

    清三赶忙上前,正想一把将张客商拦下,但他清瘦的身子,又哪能挡得住冲撞?

    “张老爷,大少爷方醒,待小人先去通传一声,再请您进去。”

    “好的不学,尽学来这些文人的迂腐做派,”

    张老爷未分半点眼神给他,大声朝屋中叫嚷:“我同贤侄说话,关你一个下人何事!”

    “张叔,”

    若我未记错,大少爷许是将将才在书架旁,放下那把欲要以此自尽的匕首。

    再转身,便又是这副书生温和模样,礼貌称呼,邀他落座。

    “您何时来的边关,怎先前也没让人递个消息?”

    我亦同宋老爷进屋。

    转眸间,我注意到宋老爷,因着大少爷的形貌礼度,微微满意地点了下头。

    “苏姑娘,这是宋某犬子。”

    “果真气度不凡,同宋老爷一瞧便知是父子,”

    我颇为敷衍赞道:“可是个读书人?”

    “正是。”

    宋老爷与旁的父母并无不同,随口便与我夸耀起来。

    “犬子小名阿涟,自幼聪颖,文采出众,任谁都说,他是个做学问的好料子。”

    “我不愿见璞玉蒙尘,可当时着实还未发迹,只得倾尽那点子家财,又有教书先生见才心喜,这才将他送进私塾读书。”

    “阴差阳错,倒也走上正途。”

    我随声附和一句。

    “是,也不是。”

    “未曾想,他也因此被同窗欺凌,寒天腊月里跌进池水里,落得个多年病根。”

    原大少爷体弱,竟是因遭人欺凌致此。

    “好在后来得人相助,家中日渐好过,日日抓药温补,才让他身子好了些。却也无法根治,三两日得个小病,那也是常有的事。”

    “那他学问如何?”

    听我提及此,宋老爷又是一叹:“当年他病得厉害,只得休养在家,得我夫人日日照料。可病好些后,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敏然好学。”

    “想是落下心病?”

    莫不是又怕同窗欺凌,才不愿学。

    “可不是,只可惜那两年,我忙于前院生意,分不出更多闲暇顾他,”

    宋老爷发愁道:“待我生意之事告一段落,再见他时,他已沾染上些后院习性。”

    “每逢同他提及私塾,便只退到我夫人身后,再不愿去。”

    我一时只觉难以想象。

    任我前番旁观多回,如何看,大夫人与大少爷,都浑似表面母子。

    遑论在上一回之时,分明都已对立为敌的大夫人与大少爷。

    在十余年前,竟也有此温情时刻?

    我暂无法作想。

    可若将画面中人,换作二夫人并二少爷,或许也比这合理许多。

    至少不会叫我,为这无法作想的母子情谊觉着讶然。

    “可是长成后好些?看他如今行事,哪还有怯弱之态?”

    “唉,”

    宋老爷长吁短叹一阵:“若非我扮了回黑脸,哪能将他再带回学堂?也因我,再无人敢欺他,渐渐地,这才好了些。”

    “只可惜,不再似小时那般聪慧。”

    我倒看不出,他缺于何处。

    若现下还算退步,那他幼时,岂非神童一般的存在?

    令我不由好奇:“他可考取功名?”

    虽前有张客商说,大少爷做学问并未有出路。

    可张客商向来志不在学,如今更搭上贵人,得一跃翻身,难保他没将那点功名放在眼中。

    “如何没考?”

    宋老爷掰着手指头,如同敲打算盘一般,与我算道:“自他十五考学,考了两次院试,这才考中秀才,而后又逢大病错过乡试,也不知今后可否中举。”

    “只我亦……再瞧不见那日。”

    ……

    “经商有何难?”

    张客商说得轻松,一时闯入我二人言谈,冲散突如其来的伤感。

    叫我二人不由朝他看去,听他高声得意道。

    “你爹当年识得几个字?往来经营,还不是照样混得风生水起。你再看张叔,粗人一个,不也发了财!”

    单与宋老爷同路这一阵,只听他进退有礼,言辞儒雅,全不见张客商口中所说,只识得几个字之态。

    “得来运势,或许有骤然暴富一日,”

    宋老爷目视前方二人,淡然朝我道出:“可若想长久留下这财,不学不问,当不得久。”

    宋老爷显然比张客商看得明白许多。

    ……

    “可你爹,哪只疼你一个儿子,”

    张客商瞧了大少爷一眼,自顾自低声道:“如今他走了,你也该多为自己张罗才是……”

    在正主跟前,听外人劝诱正主亲儿子……

    即便我知晓大少爷答案,亦不免为他捏了把汗。

    “这张立,怎多舌起来,”

    宋老爷眉间微皱:“苏姑娘,实在抱歉,倒叫你平白见了府中笑话。”

    “无妨,何况你二位亲子瞧来关系尚好,在寻常富贵人家,倒是难得一见。”

    “是好。”

    宋老爷并未再多言。

    而张客商已然起身到门边,厉声吩咐下人,不许叫人前来打扰,而后将门妥帖关好。

    复而如春风拂面,回来得意坐下,不再卖关子。

    “自是天大的喜事!”

    “我在京中牵线搭桥,同人往来生意,宴上有个人吃醉了酒,便开始藏不住话,说是皇上近日,有意向胡人求和停战!”

    “此时求和……”

    “竟在此时求和吗?”

    不愧是父子,反应亦是一模一样,二人几乎同时道出,而后均低头,暗自思索起事由来。

    好在大少爷与张客商的谈话仍在继续,即便我多不多问一句,为何此时求和不妥?

    都不会再引来多问或者不问,旁人可能对此产生的猜测。

    涉及府外之事,我问得越少,才能叫我暴露于人前的部分越少。

    不过片刻工夫,大少爷同张客商,便已因停战一事争执起来。

    宋老爷仍未出声。

    直到……

    “既然其中一笔,你无兴趣,倒还可以谈谈另一笔生意。”

    如同知晓张客商接下来要说何事,宋老爷缓缓抬起头。

    “他们对江南至边关的买卖有兴趣,便想由我做个牵线人,赚他个盆满钵满……”

    我的“视线”早已聚集在旁侧的宋老爷身上,自未错过他闻此言,双唇微动

    ——万万不可。

    好似再往里半步,便要跨入那狼谭虎穴。

    深不见底的惊惶袭来。

    只一错眼。

    再回不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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