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好事,”

    大少爷礼貌敷衍应和完,出言相拒道:“只不过我记着,约是五、六年前,你也曾同父亲提过江南之事,那时父亲就已然拒绝。恕我不能违背父亲之言。”

    张客商冷笑一声:“今日若你父亲还在我眼前,这事,我本也打算同他辩上一辩。”

    我不动声色,瞥了眼旁侧宋老爷。

    这不正巧,正主就在你跟前杵着。

    有些事,我亦想知。

    “听他所说,这不是件好事,”

    我未忘却阴差阳错中,自个儿定下的身份——不谙外头俗世的富家小姐。

    现下,正是个需该问话的好时机。

    “天时地利尽有,你又为何谢绝?”

    宋老爷摇摇头,沉声直言道:“这是个陷阱。”

    “陷阱?”

    听张客商说得天花乱坠,利钱都已定好,却是个惹人去跳的深坑?

    “你可知江南留守安晟?”

    “……不知。”

    我如今身在禹城,若知晓千里之外的江南之事……

    除非我以魂魄之身,已然漂泊千里。

    可我早前已顺着他,说自个儿是新丧,这理由便再站不住脚。

    好在虽觉我不知世事,论起外头之事来,前因后果需得讲一通。

    宋老爷却不嫌麻烦,依旧耐心为我解惑。

    “那你可知京中西厂,有一总管曹公公?”

    我点点头。

    这人既能手眼通天,当是被天下人所知。

    “这江南留守安晟,乃是曹公公之人,”

    宋老爷尽量以最简易之言,同我说道:“你想,若要做成一件事,全用自己人,岂不更为妥帖?”

    我对此赞同。

    “可他并未启用,反而寻了个外人入伙,还允他拿走三分利,粗略便知,里头定有鬼。”

    简洁明了。

    可我总觉哪不对。

    “你不是经商?怎知晓那安晟,乃是曹公公之人?”

    我记着张客商从前提及,只说曹公公欲接见安晟。

    听来在外人眼中,二人不当是,或者还不是一派。

    可宋老爷却知晓。

    “苏姑娘,”

    宋老爷扬起一抹游刃有余的微笑:“这两样,从来不曾分过家。”

    ……

    不待我细想,张客商已然撂下狠话。

    “你爹已去,你若再不立起来,即便有你爹的恩情在,那些外头人,也会想从你个初生牛崽子上,咬下一大块肉。可别到那时,才知道有多疼!”

    说罢,他一甩袖子,径自打开屋门,大步走了。

    “苏姑娘,可否同我跟上?”

    宋老爷欲朝外飘去。

    “既难得能回人间一遭,你不瞧瞧你亲子如何?”

    我见门口,清三已然提着食盒想入内。

    而在那之后,大少爷就会起身,往屋内走,朝那书架踱步而去,拿起那把被匆匆放在架子上的银白匕首。

    “不必了,不过徒增感伤,”

    可他不知为何,悲戚哀悼完你后,曾想自裁了事!

    我想留宋老爷,却又不能直言相告。

    满腹心思想咬出个口子,只待倾泻而出……

    “他虽偶有怯懦,”

    怅然笑罢,领路飘过门槛朝外,宋老爷回首望了一次:“却是最与我相像的儿子。”

    那即将撕裂的口子,又被蒙了块厚布,牢牢地,将险些道出之语再次蒙在心后。

    耽搁片刻,再跟出来时,张客商已然消失不见。

    好在这宋府的主子就在前头。

    我们分明是鬼,是人死后的魂魄,却正大光明行于艳阳之下。

    而府中老爷,正领着我这外来之客,于府中悠然漫步,为我细数他亲手栽下的一草一木,享尽府中湖光山色。

    直至到张客商所住的院落。

    那流景陡然停滞。

    我们飘到西厢房前,穿门而过,张客商将将一撩外袍坐下。

    土匪王五与他相对而坐,而帷幔里头的榻上,传来阵阵鼾声。

    宋老爷突地一顿。

    眸中闪过一缕难以置信。

    “这便是他同你儿所说,雇来的两名护卫?”

    “不。”

    向来处变不惊的宋老爷,那一丝微抖的声线,尽数泄露他心中震荡。

    “那是土匪……”

    “张老爷,你方才去了何处?”王五出声便带着质问,瞬时打破这点点平静。

    “瞧你说的,至人家府上,我不得先去拜访主人?”

    这缘由听来很是正当,可王五为何问那话?

    “你要拜访,不得去灵堂?可我怎听人说,你偷偷先去了后院,似乎是那大夫人院中?”

    王五嗤笑一句:“姓张的,寨主可有吩咐,先不得轻举妄动,你可别给我们惹出事端。”

    奇了,我跟了前人六回,就无人不在折腾搞事。

    独这黑水寨的土匪,比府中自个儿人都怕惹是生非。

    若非那场意外,他们真算这府里,最守规矩之人。

    “你怎乱打听我行踪?”

    被戳中隐事,张客商勃然怒道:“不是同你二人说,待在屋中别乱走。”

    “呵,”

    刺耳鼾声一停,张四嘲讽之言,立时从帷幔后传至:“饭食不上,茶水不给,光让我兄弟二人呆在这屋里,你当我俩傻,能任你摆布?”

    “张四!”

    张客商都还未开口,王五先不满道:“重点不在于此,莫要纠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小事!”

    张四一把扯开帷幔,紧紧腰带,气急而出:“老子饿了一日,还不能出去打野食?你管这叫小事!”

    “不是叫你二人有何吩咐,使唤外头小厮就是,”张客商亦不满回道:“出去乱跑作甚!”

    “你怎不看看那下人端上来的,那可是给人吃的东西?”

    张四气得拍桌,与张客商对骂道:“还是禹城富商,我呸,原以为能吃上大鱼大肉,谁知就那些玩意儿,在山寨时都没人愿吃!”

    ……

    “我早该猜到,”

    在我身侧,宋老爷猛地敲敲自个儿额头,咬紧牙关:“在灵堂前,在他说出那番话后,我便就该猜到。”

    他一时沉浸在自己懊悔思绪中。

    左右我已知,如何能将这话串联,如何能得知张客商话中矛盾之处,便也不再问。

    “甚?你二人去厨房寻食了!”张客商满脸不敢置信:“还说要吃荤!”

    “这府里人,就该老子动手,教教他们啥叫规矩!”张四捏紧双拳,在胸前狠狠一碰。

    “我才出去一会儿,你们便做得出这般惹人怀疑之事!王五,你怎也同他胡闹?怎不拉拉他……”

    “我拉得住吗我!”王五没好气回道:“何况你出去那么久,我们怎知你是不是自个儿逃了!”

    “唉,”张客商气得直拍大腿:“我都说了,只去去便回,我有甚好逃的!”

    “谁知你究竟如何想的!”

    张四撇撇嘴,不屑道:“在寨主跟前说得好听,在我这儿,没用!”

    “张四!”

    “也就是寨主觉你有用,将你留着。若你是我们山寨中人,敢做出这种出卖弟兄的事,别说旁人,老子头一个拿刀把你宰了!”

    “够了!张四,你先消消气。”

    见他说得太过,王五先出声制止,上前将他扯回,果不其然得来个白眼。

    “张老爷,你要去哪儿,这我兄弟管不着……”

    “谁说管不着!”

    张四本就不服气,闻言又冲上前去。

    撞得旁侧圆凳桌案一震,插花瓷瓶直愣愣摔倒在地,碎瓷片四溅。

    叫我不由往后退了退,却见宋老爷还伫在原处未动。

    张客商躲闪不及,被张四猛地大力拿住,在他前裳摸寻一番。

    “张四,你这是作甚!”

    王五急了眼,再次想将他拉回,但压根不配合的张四,哪会像刚刚那般好拉。

    反倒自个儿一脱力,朝后一屁股撞上茶桌,正摔倒在圆凳上。

    “张四!我虽听你们寨主吩咐,却也不是这般让你折辱的!”张客商挣扎不过,大声吼道。

    “呵,我且问你,你那破木盒呢!”

    似被一下子拿捏住七寸,张客商一时不自然地哑了火。

    “张四!”王五痛苦中带怒,朝张四吼了一句:“那不是他娘子骨灰……”

    “他娘子骨灰?”宋老爷讶然出声。

    “你不是时时带在身上,怎出去这会儿子,就没了?”张四阴恻恻靠近。

    张客商下意识吞了一回口水,双手猛地朝张四胡乱拍打着,再次使出全力挣扎道:“你不是疑我,为何去那大夫人院中!”

    “我正为此事而去!”

    屋中人目光,不管现身的,没影的,尽数投向似被逼急了,道出实情的张客商。

    “你们有所不知,那大夫人参禅礼佛多年,同这禹城庙中主持,有些交情……”

    谎话。

    他同大夫人所说何事,除他自个儿之外,没人比我知晓得更为清楚。

    我兴致缺缺,欲收回目光,但瞥见几人都在听他继续编着,便也只得融入。

    “我此次前去,正为了托她帮我,将我家娘子的骨灰盒,放入寺庙中,请主持亲自祈福。”

    “可你不是要时时携带?”王五疑惑发问。

    “只是送去三两日,而后便再取回。那主持曾言,每隔一段日子,便要请人为我娘子祈福,不得断的。”

    我静静听张客商圆谎,听得张四轻哼一声,宋老爷不知在沉思何事。

    而王五……

    好似只他一人信了,这满篇鬼话。

    “你二人还说我!”

    张四甫一松手,张客商便朝帷幔后冲去,四处翻找一阵,转身咄咄逼人。

    “你二人的弯刀呢?”

    厢房中形势陡然一转,张客商反客为主,抢先质问道:“不是说从不离身,你二人又将弯刀放至何处去了!”

    这下,轮到张四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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