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午后,太阳柔和不少,风也裹挟着暖意,饱餐后的人们困意袭来,懒洋洋地坐在一楼嗑瓜子,说书先生也说累了,回到里屋睡觉去了,只有这两位火气冲天的少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这下可有看头了。

    巫寻桐今年十五周岁,同龄的少年早已开始长个儿,可是他依然还是孩童般的身高,少年自尊心强,总想快些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所以“小矮子”这三个字就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插在巫寻桐的胸口上。

    “寻桐,莫要打。”寻桉阻止道,一是因为自己一会儿还想出门闲逛不想惹是生非,二是他们几人对那个金门弟子并不了解。

    可巫寻桐哪里听得进去,还没等寻桉说完,他就已经轻功踏上桌子,抓紧剑柄,朝那少年刺去。

    “嗡”地一声,两把剑冲撞在了一起,那少年拔剑速度快到任何人都没有看清楚,可见他小小年纪练了多少次拔剑。

    巫寻桐冷静地变换了剑势,朝墙上一踏,又冲少年发起了第二次进攻,只见那少年未曾想躲,竟然直面巫寻桐凛冽的剑意,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巫寻桐怕真伤了他,刚要收手,便觉小腹一阵剧痛,一低头,只见少年的剑柄早已经捅来。

    转瞬间,输赢已定。

    “你输了,”少年得意地收回剑柄,道,“你很厉害,叫什么名字?”

    巫寻桐虽然输了,但是已经不再生气,倒有些兴奋,大有棋逢对手遇上知己的畅快感,他朝少年拱手道:“巫寻桐。”

    “小爷我叫金鹂。”那少年把剑收起,卷了卷袖子,拿起身旁桌上的酒盏,喝了一口。

    “你此次也是来京城求学的?”金鹂大大咧咧地坐下,看了看巫寻桐,目光又放在他身后的几人身上,改口道,“你们?”

    “是,”韩树开口了,“我们要去核舟书院学习,金公子呢?”

    金鹂嗤笑一声,道:“那是寻常书生去的地方,我是习武之人,且志不在此。”

    说完,他又抬头看向巫寻桐,道:“你也是习武之人,难道也要和他们一样去核舟?”

    “说起来,金鹂兄,不如我们这边凑与你一间屋子,”巫寻桐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转移话题提议道,“方才看你还没有入住,我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嘛。”

    “如此甚好!”金鹂听到这话,开心地拍了拍大腿,“果然还是好人多!巫家小兄弟,以后都在江湖上行走,小爷我不会忘记你!”

    听到这话,几个少年都笑了起来。

    气氛缓和了很多,大家坐在一张桌子聊起了天。金鹂首先挑起话题道:“远山金门,你们可曾听过?”

    “听说是当年剑圣居住的地方,其中高手云集,弟子个个挥金如土——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寻桉一面杵着脑袋一面搭话。

    金鹂这才把目光放到寻桉身上,他打量着她,有些吃惊:“没想到像这样的小女子也曾听闻我们金门的名声。”

    “这与是男子是女子又有何干?”听到这话,寻桉明显不悦,“金鹂哥还是莫要小瞧我们女子,女子能执剑亦能执笔,并不比男子差,劝公子凡事莫要用性别来定义。”

    “是我冒犯了,”见巫寻桉小小年纪如此伶牙俐齿,金鹂连忙道歉,“只是我金门弟子皆是粗野汉子,自小便鲜与姑娘交流,这才产生偏见,小姑娘,实在对不住。”

    “远山远在南境,金门高手云集,何苦来京城呢?公子如此长途跋涉,是为了拜师么?”见金鹂还在尴尬,韩树恰到好处地一转话锋。

    “非也,我是来参加道法试的。从前我在门派中只习剑术,其他一概不通,这次来京城是得了家师的推荐,打算进入凌云阁修行。”金鹂回答,随后又问,“诸位公子是?”

    “凌云阁”这个词就连韩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心中推想,这大抵是为学子准备道法试而专门设立的学院,于是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原来如此,我来自烁金侯府,凛州是个小地方,家父嫌我在家塾偷懒,便让我跟着几位朋友来京城见见世面。”

    “原来是小侯爷,失敬失敬。”金鹂顾及礼数,起身作揖。

    如今,逸国青年若想吃上朝廷的俸禄,无外乎三种途径:成为文官,或在永乐殿中教导皇子,或在圣上身旁共商国是;成为武官,或带领军队驻扎京城,或分配边境抵御外敌;以及,选择加入谍岚年间才设立的莲花司,从此与妖魔鬼怪打交道。

    近些年,圣上愈发重视为莲花司培养人才,毫不吝惜挥斥重金,为应试者建立专门的学院,分配强大的修士来教学,如此风向引得当今大部分少年抛下原先的文武之路,选择参加道法试。

    降妖固然凶险,然而,报酬丰厚、地位尊贵,再加上能够获得为民除害的满足感,谁也想在这场持久的扑杀中分一杯羹。

    听到金鹂想要加入莲花司,巫寻桐的脸色变得差了一些,但见金鹂把目光放到了自己身上,他只好调整表情,道:“我们三人出身商贾之家。”

    “我还想,巫家小兄弟能有如此身手,莫不是武将之后,没曾想在市井之中也隐藏着如此高手,真是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金鹂听罢,更加欣赏地看着巫寻桐的剑,毫不掩饰地夸赞道,“不如也来参加道法试,没准我们可以在考场中交手。”

    “道法试选拔严格,对于应试者来说,非凡的天资、超人的学识以及过硬的功夫,三者缺一不可,”巫寻桐委婉回绝道,“更何况我家从商,我念个书、识些字也就足够了。”

    “如此……甚是可惜,不过,若有闲暇,我自会去核舟书院找你游玩,届时我们再切磋剑术,可好?”

    皇帝寝宫是午间最安静的一处,这时候宫女们噤若寒蝉,生怕打搅皇上休息。

    华菱妃正给香炉里添香,这是前些天啼州新上贡的龙涎香,平日里皇上最喜欢,但今日却一直闷闷不乐。

    做好手上的活之后,她端起御厨刚送来的莲子羹,款款走到皇帝床前,关心道:“陛下为何心事重重?是不是因为近日降妖的事?”

    “你不必多过问,”这个坐拥天下的男人显得很疲倦,他和着寝衣,披散着头发,懒懒地靠在床榻上,端过莲子羹吃了几口便放下了,“这后宫还不够你折腾的么?安稳度日足矣。”

    华菱知趣,不再说话,默默给皇帝揉着腿。

    “行了,你下去,小桂子,叫国师来。”谢玄本就心烦意乱,华菱妃又来添堵,他有些生气了,抬了抬腿,挣脱了华菱的手,又朝身边的小太监命令道。

    小桂子应了一声,贵妃也只好行礼离开。

    谢玄慢慢闭上眼睛,趁着这个空挡小寐了一会儿,他已年过半百,身体每况愈下。

    他最忌讳死亡,他用了十几年与兄弟明争暗斗,踩着千百人头颅夺得皇位。可这龙椅还没捂热乎,却感觉愈发力不从心了。

    国师说自己早年于云川游历时曾觅得长生之术,可炼丹助他完成心愿,谢玄对此深信不疑。国师送来的丹药,打发个内侍试毒之后,皆吞进腹中。

    “臣齐元修见过陛下。”国师的声音传来,谢玄回过神,缓缓睁开了眼。

    齐元修头发花白,面若冰霜,一袭素雅道袍,一手拿了串念珠,一手抱着个黑檀木白马尾拂尘。仙风道骨,超凡脱俗,似乎不食人间烟火。

    “爱卿,为何半年过去那半妖仍未被抓获?”谢玄问,言语中有些责备之意。

    “陛下,微臣无能,请陛下再宽恕几日,莲花司必抓住那妖孽。”齐元修站在皇帝面前,低垂眼眸。

    “你呈上的卜卦说,禁忌之子国之祸患,难道这半妖还能灭了朕的逸国不成!朕的国繁荣富足,朕的莲花司有上千余人!朕究竟在担心什么……”

    “陛下不必担心,昨日我已派莲花司去屠山,七雀山妖魅一除,陛下更能睡个安稳觉了。”齐元修不动声色地说,只有说到“除妖”二字时表情才有些许变化,他眼眸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整个人显得疯癫又凶狠。

    “这妖自然是一个都留不得,”谢玄缓缓道,他盯着齐元修的脸,试探着,“不过没关系么?那妖孽是你的亲侄儿。”

    “愚弟犯错被妖魅蛊惑已是家门不幸,又留了孩子,这更是不可饶恕!罪人齐泽自愿告发那妖妇,已然悔改;他早被家法处置,断手足,挖双目,如今是废人一个,望陛下饶他一命!”齐元修立刻跪下,头和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爱卿请起,”得了齐元修的回答,谢玄很是满意,连忙把他扶起来,“朕不是早就说过了么?念在爱卿的份上,朕不追究他的罪过。不过……除了那妖孽外,贺家还有其他后人么?”

    齐元修愣了一下。

    “嗯?”谢玄见齐元修有意相瞒,又提高声音。

    “微臣、微臣惶恐,那罪人后来又娶一村妇,生得一子,今年……有十三周岁了。”齐元修又趴在地上,不见表情。

    “已经十三岁了?甚好,甚好。不如明日把他接到宫里罢!让他和太子做个伴!”谢玄爬到床榻上躺下,卷了卷被子,没等他回答便下了逐客令,“行了,此事已定,你退下,朕要睡了。”

    齐元修表情复杂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终于道:“臣告退。”

    “慢着,还有一事,”谢玄似乎想起什么,又坐了起来,“朕一直疑惑那半妖究竟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以至于屠尽那日追捕他的数十人。”

    齐元修点头道:“那日的莲花司无一人幸免,无法问话,臣怀疑,恐有更多妖魅隐匿于此。不过陛下不必忧虑,臣已吩咐莲花司加紧对那片松树林周边城池的巡视,一有发现,立即扑杀。”

    “甚好,莲花司今年损失惨重,开春应当多招些不怕死的修士才是……”

    齐元修回到家的时候,齐枫桥正蹲在庭院里用树枝画画,见大伯回来,他连忙迎上来,却发现大伯一脸严肃,愁容满面。

    “大伯,出什么事了吗?”齐枫桥看起来比同龄人矮很多,瘦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他用襻膊束着袖子,白皙的手臂裸露在寒风里,似乎感觉不到寒冷。

    “圣上要你入宫。”齐元修摸了摸齐枫桥的头,轻声说道。

    “知道了。”齐枫桥冷静地回答,脸上表情并未改变。

    “入了宫可就轻易出不来了,皇上这是要软禁你啊。”齐元修叹了口气,带着侄儿走进屋。

    齐枫桥一直没有说话,默默端来饭菜,摆好碗筷,在桌旁坐下。

    “你爹近来可好?”齐元修夹起一块猪皮放进齐枫桥碗里,上面还黏着几根白色的猪毛,尽量慈祥道,“多吃肉。”

    齐枫桥嫌弃地盯着那块猪皮,道:“他还是老样子,整日呆在屋里不出来。”

    爹的手筋脚筋全断,双目失明,在齐枫桥印象里他一直沉默寡言,日常生活都得靠娘照顾,伯父齐元修才是他们家的顶梁柱。

    齐枫桥喜欢大伯家,他不愿呆在自家那个沉闷的地方,虽然……这里也好不到哪去。

    他嫌弃地吞掉那块猪皮,没忍住干呕了一声,齐元修悠哉悠哉喝着汤,没有搭理他。

    齐枫桥有时候觉得,这世上没有人爱自己。

章节目录

谍岚花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子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子兔并收藏谍岚花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