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舟书院坐落于京城城西一角,书院不大,檀木大门的门环已经被雨水冲刷得锈迹斑斑,巫寻桉一行人刚推开门,一股绿苔的霉气便扑面而来,再往里看,院内寂寥无人。

    见状,韩树首先皱起了眉头,但见其他人依然神态自若,到嘴边的抱怨连忙转了弯:“这书院……嗯,倒是挺别致。”

    “韩树,我看此处很适合你,”见韩树撇嘴,寻桉笑着接过话茬,“此处极为静谧,是吟诗诵读的好地方,若你整日于此间书院读书,少偷去勾栏瓦舍听曲子,想必也会沉下性子,更进一步。”

    听了这话,韩树立刻乱了阵脚:“谁、谁与你这般胡说!小桉,我可是向来以学业为重,严于律己,从不沉迷于玩乐之事……”说罢,他又埋怨地剜了青山一眼,后者连忙摆手以示清白。

    寻桉见一向能说会道的韩树如此局促,笑弯了眼睛,巫寻桐闲不住,趁着两人聊天的功夫,一个人去书院深处打探。

    初春的暖风吹在脸上很舒服,书院中鸟鸣阵阵,婉转动听。

    寻桉回头看了看贺知槿,自从来到京城,他的话变得更少了,一直都是默默跟在自己身后,扮演着一根木桩。

    谈笑间,一位身着素色长袍的姑娘从屋里走出来,她面相精致,眼神凌厉,束着高高的独辫,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干练。

    她打量了他们一番,收回目光拒客道:“几位请回吧,书院的招生时间已经过了。”

    “是张铖先生推荐我们来到此处,这是他写给院长古檀先生的信,”韩树连忙从怀中掏出那封信,递给她,“劳烦姐姐帮我们把此物交与先生。”

    “写给师父的?”姑娘微微皱起眉头,显得有些困惑,但还是接过信来,将信笺撕开,询问了他们的名字,道,“师父云游讲学去了,我姓李名似泉,若是你们进入核舟,那我便是你们的师姐。”

    她低头看了两眼信纸,随后将其收到袖子里,朝他们笑道:“随我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席间的少年们好奇地抬起头,李似泉趁机介绍道:“各位,这几位是新来的师弟师妹。”

    听到“师妹”二字,席间登时热闹起来:

    “我们核舟出息了,今年居然招来两位小师妹。”

    “如你所见,核舟女弟子并不多,今年入学的姑娘,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位,”李似泉朝寻桉解释道,“她比你早来几日,不过现在正在静思阁里面壁思过……暂且不提她。”

    “小师妹,晚膳后我带你在京城逛逛如何?”

    “嘘,别打岔,小心也去静思阁挨罚……”

    “嗐,我这几日天天啃《大墟》,啃得头昏眼花,若是再这般死气沉沉下去,我都要变成老头子了!”

    “小师妹当然是要同我们这些师姐一起,用不着你们操心!”

    李似泉转头看寻桉,只见她有些局促地攥着衣角,不知要说些什么好,只好涨红了脸朝席间微笑着,便出声替她解围:

    “你们几个,莫要胡言乱语,师父不在,我看你们真是越发猖狂了,”李似泉用戒尺朝席间几人的方向点了点,道,“你们身为师兄师姐,当给后辈立个榜样,省些心思,用心读书。”

    屋内安静了一些,李似泉又将被冷落的几位师弟介绍一通,大家各自行礼之后,便找了位子坐下。

    李似泉将几个薄本分发给他们,介绍道:“这是咱们书院的规矩,几时晨读几时吹灯,日常起居安排都写得清清楚楚,先生素来管教严格,你们一定要将院规牢记于心。”

    ……

    回斋舍需要经过一条被紫藤花覆盖的长廊,长廊的两侧是供学生休憩的庭院,庭院中摆放着石桌和石凳,有三三两两学生在此处闲谈,他们身后是一小片竹林,隐约还能听到涓涓流水之声,动中有静,景色宜人。微风袭来,裹挟着若隐若现的果香,不知在书院的哪个角落种植着杏树。

    和喧闹的京城相比,核舟书院就仿若世外桃源,于繁华中辟出的一处静谧之所。

    置身于此,再浮躁的心都能平静下来,这一路上,就连方才还在嫌弃的韩树都变得有些沉默了。

    核舟的斋舍朴实无华,两人一间,面积不算大,刚刚能摆放两张木床和一张矮桌,透过窗子能望到后山的景色,远远地还能看到一个红顶小亭子。

    寻桉分到的斋舍靠近竹林,许是林中小溪的缘故,湿气较重,刚推开门的时候,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她皱了皱眉,顺手把随身行李放在矮桌上,推开窗子通风。屋内的空气流通了些,晚风还很凉,她趴在窗子上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打了个寒噤才回过神。

    折腾了一整日,现在终于可以安静地独处片刻了,待明日晒些茶叶,用纱巾缝起来挂在屋里,两三日便可去除异味。寻桉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想着,面对崭新的一切,她既激动又开心,轻巧地哼起小曲儿来。

    斋舍内已被人简单打扫过,许是对面床铺的姑娘做的,那便是似泉师姐所说正面壁思过的姑娘罢,她今夜依旧在挨罚,也不知犯了什么错,竟罚得如此之重。

    寻桉躺在床上的时候,疲惫的一天终于宣告结束。

    夏黛予特地为他们晾晒过床品,此时寻桉盖着绵软的被褥,枕着竹编的枕头,觉得舒适得能在两息间入睡。

    她刚闭上眼,打算回顾一下今日发生的事,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她将灯芯挑得更亮一些,来者是李似泉。

    李似泉见寻桉披着件大红色绣金长袄,里面穿的是素色寝衣,整个人微微蜷缩着,看起来有些怕冷,连忙道:“小桉,你已经歇息了吗?”

    “还没有,师姐请进。”寻桉邀李似泉进来坐下,替她倒了杯热茶,捧在手心里,驱散了料峭春寒。

    李似泉将屋子打量了一圈,面带歉意道:“这屋子有段时间没有人住了,还有些霉味……核舟清贫,这里肯定没有家里好,要委屈你了。”

    她与寻桉只相差三岁,两人靠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半刻,立刻变得亲如姐妹。

    临走时,李似泉忽然想起什么,亲切地握住寻桉的手道:“小桉你文文静静,乖巧可爱,一看便是踏实的好孩子,往后随我一同认真念书,几年后定有造诣,”随后她看到另一张铺好的床铺,似乎是想起了极为糟心的事,皱起眉头一转话锋,“切不可被那孩子影响,有她燕小凌一个我就已经够头痛的了……”

    原来住在这里的另一位姑娘叫燕小凌,寻桉笑了笑,今日只是话少了些,师姐竟说自己文静乖巧,这以后怕是要让她失望了,如此长久相处下来,自己定会原形毕露。

    见寻桉露出笑容,李似泉也跟着笑了,随后又多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已经到了吹灯的时辰,寻桉钻进暖暖和和的被窝,一股困意袭来。

    月光下,核舟书院静静沉睡着。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贺知槿就从梦中惊醒了。

    他坐在床上回神许久,才从一整晚的梦魇中挣脱出来,梦里他又回到了那片松树林。

    耳边是自己清晰而厚重的喘息声,心脏几乎要从嘴巴里呕出,尽管双腿已经酸胀不已,但他必须要拼命奔跑。

    逃跑,这是他从小便习惯了的事情。

    一直到松树林由白色染成了红色,不知是因为晚霞的映射,还是因为阿娘和自己的鲜血。他精疲力竭地倒在雪地里,身后便是高举降妖剑的莲花司。

    贺知槿猛然从床上坐起,惊得隔床的韩树卷着被子一起翻倒在地上。

    “喂,我说你……”韩树迷迷糊糊地嘀咕了几句,却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也没心思抱怨,爬到床上躺回去,立刻没了动静。

    如此梦魇,日复一日,从未停歇,只要贺知槿陷入沉睡,就会被噩梦淹没。

    他向窗外望去,庭院里静悄悄的,在晨光熹微中,核舟书院还没有醒来。

    贺知槿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玳瑁制成的针盒,放在手里摩挲着。针盒盖上镶嵌了一小块玉石,摸起来凉凉的,虽不是很好的成色,但是针盒小巧精致,可见卓绝的工艺。

    这针盒是阿娘的遗物,里面装的是行医用的银针。说来也可笑,那男人随手送给她的东西,她却当作宝贝珍藏了很多年,从来不让贺知槿碰。

    而现在,她最珍惜的东西到了她最厌恶的人手里,真是造化弄人。想到这里,贺知槿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

    一切都仿佛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情。如今,他的母亲撒手人寰,由钱泓一秘密安葬,他的家乡恢复了平静,他的生父更不知正在哪里逍遥快活,就连莲花司对禁忌之子的屠杀也渐渐停歇。

    每一方都得到了救赎,唯独自己依然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

    怎么可能走得出来?他的世界本就一片漆黑,身在黑暗太久了,早已抗拒太阳的照耀。

    只有杀父复仇,他才能从长久的梦魇中挣脱出来,才能够真正从过去肮脏的躯壳中脱离,获得新生。

    这本就是蚍蜉撼大树,他早已做好觉悟,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凛州。

    天还是蒙蒙亮,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悄无声息地飞进巫府,落到院中男人的肩头上,巫韧轻轻摸了摸大鸟的羽毛,它抖了抖翅膀上的霜,亲热地蹭了蹭他的下巴。

    在它的腿上,系着一个小巧的雕花信筒。

    巫韧取出信,将信纸抖开。

    夏黛予一面裹了裹领子,一面掀开厚厚的帘子,走到院里,和巫韧并肩而立,问:“魔都传来的消息?”

    “祁禾子在追捕叛逃的十二鬼。”巫韧看着信沉吟片刻,抬头望向妻子。

    夏黛予点点头,并没有太吃惊:“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么多年了,他们早该行动了。”

    巫韧把信折起,右手一挥,熊熊烈火便将信笺吞没:“黛予,这几日我要再跑一趟西域的生意,你还是同我一道去为好。”

    “不必担心我,千霭也在身边,还有钱泓一留下的那个小徒弟,家里人手充足,不会有事的。”

    “祁禾子阴险狡诈,不好对付……说起来,近年逸国战事不断,这潭死水终究是要闹出个天翻地覆,我们是不是考虑回到魔——”

    “——军师的这只渡鸦最近生得是愈发威风了。”夏黛予打断他的话,把那只大鸟唤到自己的胳膊上,摸着它那油光发亮的羽毛,“你们都唤它什么名字?小七?”

    “黛予。”巫韧正色道,稍稍加重了语气。

    夏黛予不再看那只渡鸦,收起了笑容,望着巫韧严肃道:“长松,回去又能改变什么呢?我们既已叛逃,回去同样是死,祁净先生已去,祁禾子那厮并不值得我们尊为魔君。

    “长松,平日里你总说我爱逞能、有野心,说到底,有野心的是你,我何尝不知道你一直没有放下那个念头?我夏家是最拥护魔君的,而你父亲则素来与魔都不和,咱们两个,可真是各自家族的异端。”

    听到夏黛予谈起他隐居啼州的父亲,巫韧皱了皱眉,那位可是在祁净未退位之前就全身而退的,自己向来与父亲理念不合,一听到家族里这些争权夺位的烦心事,他就疲惫不堪,末了他叹了口气,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寻桐寻桉的未来?”

    “寻桐寻桉从小在人类世界长大,除了身世,各方面都与人类无异,他们甚至没有和其他魔族人打过交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认为回到魔都生活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巫韧叹了口气,望向京城的方向,过了许久,他才开口:“你说得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近几日烧艺坊的生意不太好做,时局又动荡,看到军师传来的密信,是我有些慌乱了。”

    “长松,两个孩子已经长大,若以后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他们也未必想要和我们同去的,”夏黛予一转话锋,“而且,这边还有知槿在。”

    巫韧哼道:“知槿?说到底,他只是个半妖,又能怎样呢?”

    夏黛予垂下眼,略带笑意,若有所思:“虽然他是半妖,但他已经在人类与妖族之间做出了选择,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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