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陷落，二楼漆黑一片，需摸索着，才能勉强朝前方走去。
吱呀——
十三娘打开了房门，走进去背对着苏玖坐在了梳妆台前。
隐约有些许月光照进，虽不明亮，但也比黑漆漆的走廊好受许多。
十三娘没说话，只安静坐着，一时间，苏玖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束手束脚地站在门口，不敢说话。
良久，她听到一声叹息。
是十三娘。
她没了刚才的嚣张跋扈，坐在那儿，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幼犬，在原地等候了许久，终于明白主人不可能再回来时，那一瞬间的失落与绝望。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说我家人都死绝了？”十三娘问。
苏玖摇摇头，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处在黑暗当中，便道：“不知道。”
“因为我希望他们死绝了，最好与我有关的所有人都死了才好。”
“……”
果然够疯，苏玖沉默着想。
“他们死了，我是身世凄惨无奈流落红楼的苦命女子，他们活着，我便是被父亲族兄亲手推下地狱，遭最亲之人算计至此！若是你，你会如何选？！”
最后一句出口时，微微带了颤音。
“我……”
什么？！
苏玖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什么意思？遭最亲之人算计，难道……
“我原以为等我死了，这件事就会归于尘土，永远无人知晓，不曾想临了临了，竟让你们给我查了个彻底。”
半晌，十三娘自嘲般轻笑。
他们猜得不错，她确实是周妙桐。
四年前，她因不满父亲为自己定下的婚约，与周太守大吵一嫁后离家出走。
她是西南太守最得宠的幺女，小小院落关不住她，她大可以像往常一样，去一个常去的城镇，找一间酒楼待上几天，或者去闺中好友家小住。
左右她身份高贵，没人敢对她做什么。
那天却不一样，她出门没多久，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遇见一伙强盗，为首之人，正是苏玖那日见到的大汉。
周妙桐心中疑惑，周边叫得上名号的，叫不上名号的，都知道她不好惹，谁这么大胆，敢劫她的路。
况且来者面生，似乎从未见过。
“你是谁？”
周妙桐抽出腰间的长鞭，随手往前一甩，破空声在安静的树林里格外清晰。
为首那人没说话，他挥了挥手，跟在他身后那些人立即将周妙桐围了起来。
“你可知我是谁？”
似察觉到危险，枣红色的大马顿时不安起来，高高地撩起蹄子，却又如何都不愿往前走。
十三娘道：“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常走那条小路的事只有我爹知道，大概很久之前，他便起了放弃我的心思。”
“不对。”苏玖摇头，“你不是会武功吗？怎么会没办法？”
她是见过的，赤手空拳都能答应手拿长刀的打手，又怎会落败于那些人？只要逃出去，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
“不过是些花架子。”十三娘道，“我爹虽允许我入营，可从不让我习武，他说女儿家家，哪儿有成天打打杀杀的，我便只能偷偷学一点。对付个普通人还好，对付那些打手，毫无胜算。”
这也是她当初愿意跟侠客习武的原因，在这件事上，她已经吃过一次亏，绝不能再吃第二次。
后面便与其他苦命女子一般，她被常春楼的春娘锁在地窖里，每日鞭打欺辱，只为让她妥协接客。
一开始周妙桐不从，她自诩身份不一般，有西南太守的爹，有庞大的家族，周氏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血脉流落至这种地方。
可当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期望也慢慢麻木，连日来的殴打，也让她不再嘴硬，慢慢萌生出妥协的念头。
直到某一天，她突然灵光一闪，或许她可以假借接客的名义，偷偷找人给她爹送信。
最后，周妙桐同意了，春娘欢欢喜喜地准备卖出她的初夜。
她长得漂亮，像这种漂亮的娘子越干净越值钱，首次接客，也该越隆重越卖得上价钱。
打扮一新后，周妙桐坐在帷幕后，看下楼下人头攒动。
她紧紧盯着，立刻跳下去，找一个靠谱的人给她父亲送信。
然后，她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是她爹的好友，与他爹是平级，她年岁尚小时经常来她家找周太守下棋。
难道，是她爹知晓了这件事，特意拜托人来救她？
周妙桐开心极了，心里念叨着，一定要向春娘买下她的初夜。
事情发展果然与她想得一样，那位叔叔以三百六十五两的价格，成为今日魁首，也是她的第一个恩客。
在春娘的安排下，周妙桐进了房间，她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道：“叔叔，快，快把他们都抓起来！竟敢拐卖太守之女，真是好大的胆子！”
兴奋过头，以至于她并未注意到一些盘枝末节。
比如春娘显然与这位叔叔很熟，比如房内菜肴美酒，比如他根本不像来救人，反倒与楼下那些寻常恩客毫无区别。
叔叔笑着，像以往那般慈眉善目，然后扬起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力道之狠，周妙桐被打得站不稳摔倒在地，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
“一个婊子，还敢与我套近乎，我告诉你，周太守幺女骑马摔断腿在家休养，待养好了伤便会家人，能是你一个红楼妓子可以冒充的？”
话毕，他又软了声音，“念你是初犯，我可以不计较，若你还执迷不悟，别说周氏，我便先与你不客气。”
他仍旧笑着，笑着俯首捏住周妙桐的下巴，将人硬生生扯到面前，道，“海棠娘子，记住你的名字，今夜，我会好好疼惜你。”
后面的事，十三娘没再细说。
只是那夜过后，世上再无周妙桐，有的，只是常春楼一个苦命的妓子——海棠。
“我不明白。”苏玖挠着头，“虎毒尚且不食子，怎么会有人将女儿送到这种地方？”
“呵，”十三娘笑了一声，道，“你看看楼下，再去常春楼问问，有几个不是被父母族兄卖进来的，他们还嫌自己的女儿不好看，卖不出好价钱呢！”
“可他们爹娘为了钱。”
“那我爹更加可恨！”
苏玖抿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西南太守不缺钱不缺权势，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把亲女儿卖到这种地方？她不理解，她真的不理解。
“我想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意义？哼！”十三娘冷笑一声，道，“你可知他给我定的亲事是谁家？”
“谁家？”
“西南首富，赵世音。”
这个人苏玖听说过，当然，不是因为他有钱。
听闻赵世音开赌坊起家，在岭南转到一些钱后开始走商，这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他走商的手段不太光明，起码没陆景光明。
具体苏玖不大清楚，只知别人提起他时总讳莫如深，神秘兮兮地让她一个女子不要多问。
但她稍微猜得到些。
“所以，常春楼也是赵世音的？”
“不是。”十三娘稍微缓了缓，道，“我定亲的是赵世音四子。”
赵世音年轻的时候与周太守一样，为人风流，四处留情，这位四子便是他强迫一位戏班唱青衣的女子后留下的。
戏班人微言轻，不敢指责这位地头蛇，只能灰溜溜带着自己的人离开，那日之后，赵世音也忘了，直到数年之后，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带着孩子找到了赵家。
戏班离开后不久青衣发现她怀孕了，未婚先孕，又是无权无势之人，没人在意她经历了什么，他们只瞧不起她，更有甚者，说她勾引赵世音未过才落得如此下场。
她被戏班赶出去后，更无处可去，也没人告诉她怀孕该怎么做，只能顺其自然地将孩子生下，养大。在几年后，她操劳过度快活不长，才不得已将孩子送了回去。
赵世音四处留情，对这种事也不甚在意，确定孩子是他的后便将人留下，至于那个青衣，那时的她又老又丑还有病，不似当年模样，赵世音觉得恶心，就将人赶了出去。
至于这位四子，与他爹一模一样，也是个狠心肠，对生他养他的娘无半分感极，也未曾想过救一救，待他娘死后，他便堂而皇之地做起了赵府四郎君，在外，也只说主母，从不提生母。
“所以我看不上他。”十三娘道，“一个连生母都能抛弃的不仁不义之辈，不配做我的夫君。”
这也是她一直与父亲吵架的原因。
这世间最残忍之事，莫过于并非每一对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苏玖虽生于偏僻贫穷的叶城，可她爹对她极好，愿意顶住压力将自己吃饭的本事教给女儿，也愿意细细为女儿谋划。
十二岁时，便零零星星有人上门说起苏玖的婚事，可他爹觉得她年纪尚小，一直未同意，硬拖到十四快要及笄，才在周围人的劝说的开始说亲。
他们家在叶城也算得上一号人物，故而说亲的人不少，可说了一年，苏父一个都没看上。
太瘦的不要，太胖的不要，性格内敛话都说不明白的人，性格活络油嘴滑舌的更不能要，家中三个姐姐的不要，家中兄弟太多的也不要。
挑来挑去，挑到胡人来犯，一家人不得不离开家乡逃荒。
即便如此，苏父还说幸亏未将苏玖嫁出去，不然在婆家遇见这种事他得担心死。
也正因此，她才想不通：“都西南太守了，为何还要求着一个商人？”
“因为他要钱招兵买马。”
吱呀——
十三娘打开了房门，走进去背对着苏玖坐在了梳妆台前。
隐约有些许月光照进，虽不明亮，但也比黑漆漆的走廊好受许多。
十三娘没说话，只安静坐着，一时间，苏玖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束手束脚地站在门口，不敢说话。
良久，她听到一声叹息。
是十三娘。
她没了刚才的嚣张跋扈，坐在那儿，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幼犬，在原地等候了许久，终于明白主人不可能再回来时，那一瞬间的失落与绝望。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说我家人都死绝了？”十三娘问。
苏玖摇摇头，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处在黑暗当中，便道：“不知道。”
“因为我希望他们死绝了，最好与我有关的所有人都死了才好。”
“……”
果然够疯，苏玖沉默着想。
“他们死了，我是身世凄惨无奈流落红楼的苦命女子，他们活着，我便是被父亲族兄亲手推下地狱，遭最亲之人算计至此！若是你，你会如何选？！”
最后一句出口时，微微带了颤音。
“我……”
什么？！
苏玖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什么意思？遭最亲之人算计，难道……
“我原以为等我死了，这件事就会归于尘土，永远无人知晓，不曾想临了临了，竟让你们给我查了个彻底。”
半晌，十三娘自嘲般轻笑。
他们猜得不错，她确实是周妙桐。
四年前，她因不满父亲为自己定下的婚约，与周太守大吵一嫁后离家出走。
她是西南太守最得宠的幺女，小小院落关不住她，她大可以像往常一样，去一个常去的城镇，找一间酒楼待上几天，或者去闺中好友家小住。
左右她身份高贵，没人敢对她做什么。
那天却不一样，她出门没多久，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遇见一伙强盗，为首之人，正是苏玖那日见到的大汉。
周妙桐心中疑惑，周边叫得上名号的，叫不上名号的，都知道她不好惹，谁这么大胆，敢劫她的路。
况且来者面生，似乎从未见过。
“你是谁？”
周妙桐抽出腰间的长鞭，随手往前一甩，破空声在安静的树林里格外清晰。
为首那人没说话，他挥了挥手，跟在他身后那些人立即将周妙桐围了起来。
“你可知我是谁？”
似察觉到危险，枣红色的大马顿时不安起来，高高地撩起蹄子，却又如何都不愿往前走。
十三娘道：“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常走那条小路的事只有我爹知道，大概很久之前，他便起了放弃我的心思。”
“不对。”苏玖摇头，“你不是会武功吗？怎么会没办法？”
她是见过的，赤手空拳都能答应手拿长刀的打手，又怎会落败于那些人？只要逃出去，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
“不过是些花架子。”十三娘道，“我爹虽允许我入营，可从不让我习武，他说女儿家家，哪儿有成天打打杀杀的，我便只能偷偷学一点。对付个普通人还好，对付那些打手，毫无胜算。”
这也是她当初愿意跟侠客习武的原因，在这件事上，她已经吃过一次亏，绝不能再吃第二次。
后面便与其他苦命女子一般，她被常春楼的春娘锁在地窖里，每日鞭打欺辱，只为让她妥协接客。
一开始周妙桐不从，她自诩身份不一般，有西南太守的爹，有庞大的家族，周氏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血脉流落至这种地方。
可当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期望也慢慢麻木，连日来的殴打，也让她不再嘴硬，慢慢萌生出妥协的念头。
直到某一天，她突然灵光一闪，或许她可以假借接客的名义，偷偷找人给她爹送信。
最后，周妙桐同意了，春娘欢欢喜喜地准备卖出她的初夜。
她长得漂亮，像这种漂亮的娘子越干净越值钱，首次接客，也该越隆重越卖得上价钱。
打扮一新后，周妙桐坐在帷幕后，看下楼下人头攒动。
她紧紧盯着，立刻跳下去，找一个靠谱的人给她父亲送信。
然后，她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是她爹的好友，与他爹是平级，她年岁尚小时经常来她家找周太守下棋。
难道，是她爹知晓了这件事，特意拜托人来救她？
周妙桐开心极了，心里念叨着，一定要向春娘买下她的初夜。
事情发展果然与她想得一样，那位叔叔以三百六十五两的价格，成为今日魁首，也是她的第一个恩客。
在春娘的安排下，周妙桐进了房间，她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道：“叔叔，快，快把他们都抓起来！竟敢拐卖太守之女，真是好大的胆子！”
兴奋过头，以至于她并未注意到一些盘枝末节。
比如春娘显然与这位叔叔很熟，比如房内菜肴美酒，比如他根本不像来救人，反倒与楼下那些寻常恩客毫无区别。
叔叔笑着，像以往那般慈眉善目，然后扬起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力道之狠，周妙桐被打得站不稳摔倒在地，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
“一个婊子，还敢与我套近乎，我告诉你，周太守幺女骑马摔断腿在家休养，待养好了伤便会家人，能是你一个红楼妓子可以冒充的？”
话毕，他又软了声音，“念你是初犯，我可以不计较，若你还执迷不悟，别说周氏，我便先与你不客气。”
他仍旧笑着，笑着俯首捏住周妙桐的下巴，将人硬生生扯到面前，道，“海棠娘子，记住你的名字，今夜，我会好好疼惜你。”
后面的事，十三娘没再细说。
只是那夜过后，世上再无周妙桐，有的，只是常春楼一个苦命的妓子——海棠。
“我不明白。”苏玖挠着头，“虎毒尚且不食子，怎么会有人将女儿送到这种地方？”
“呵，”十三娘笑了一声，道，“你看看楼下，再去常春楼问问，有几个不是被父母族兄卖进来的，他们还嫌自己的女儿不好看，卖不出好价钱呢！”
“可他们爹娘为了钱。”
“那我爹更加可恨！”
苏玖抿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西南太守不缺钱不缺权势，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把亲女儿卖到这种地方？她不理解，她真的不理解。
“我想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意义？哼！”十三娘冷笑一声，道，“你可知他给我定的亲事是谁家？”
“谁家？”
“西南首富，赵世音。”
这个人苏玖听说过，当然，不是因为他有钱。
听闻赵世音开赌坊起家，在岭南转到一些钱后开始走商，这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他走商的手段不太光明，起码没陆景光明。
具体苏玖不大清楚，只知别人提起他时总讳莫如深，神秘兮兮地让她一个女子不要多问。
但她稍微猜得到些。
“所以，常春楼也是赵世音的？”
“不是。”十三娘稍微缓了缓，道，“我定亲的是赵世音四子。”
赵世音年轻的时候与周太守一样，为人风流，四处留情，这位四子便是他强迫一位戏班唱青衣的女子后留下的。
戏班人微言轻，不敢指责这位地头蛇，只能灰溜溜带着自己的人离开，那日之后，赵世音也忘了，直到数年之后，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带着孩子找到了赵家。
戏班离开后不久青衣发现她怀孕了，未婚先孕，又是无权无势之人，没人在意她经历了什么，他们只瞧不起她，更有甚者，说她勾引赵世音未过才落得如此下场。
她被戏班赶出去后，更无处可去，也没人告诉她怀孕该怎么做，只能顺其自然地将孩子生下，养大。在几年后，她操劳过度快活不长，才不得已将孩子送了回去。
赵世音四处留情，对这种事也不甚在意，确定孩子是他的后便将人留下，至于那个青衣，那时的她又老又丑还有病，不似当年模样，赵世音觉得恶心，就将人赶了出去。
至于这位四子，与他爹一模一样，也是个狠心肠，对生他养他的娘无半分感极，也未曾想过救一救，待他娘死后，他便堂而皇之地做起了赵府四郎君，在外，也只说主母，从不提生母。
“所以我看不上他。”十三娘道，“一个连生母都能抛弃的不仁不义之辈，不配做我的夫君。”
这也是她一直与父亲吵架的原因。
这世间最残忍之事，莫过于并非每一对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苏玖虽生于偏僻贫穷的叶城，可她爹对她极好，愿意顶住压力将自己吃饭的本事教给女儿，也愿意细细为女儿谋划。
十二岁时，便零零星星有人上门说起苏玖的婚事，可他爹觉得她年纪尚小，一直未同意，硬拖到十四快要及笄，才在周围人的劝说的开始说亲。
他们家在叶城也算得上一号人物，故而说亲的人不少，可说了一年，苏父一个都没看上。
太瘦的不要，太胖的不要，性格内敛话都说不明白的人，性格活络油嘴滑舌的更不能要，家中三个姐姐的不要，家中兄弟太多的也不要。
挑来挑去，挑到胡人来犯，一家人不得不离开家乡逃荒。
即便如此，苏父还说幸亏未将苏玖嫁出去，不然在婆家遇见这种事他得担心死。
也正因此，她才想不通：“都西南太守了，为何还要求着一个商人？”
“因为他要钱招兵买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