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形式即便贩夫走卒也能搞清楚。

    朝廷不管,叛军遍地,胡人虎视眈眈,北国按兵不动,若不养点私兵,未来会沦为什么人的阶下囚真说不准。

    连年来的征战,青壮年如地里的韭菜一般被割了一茬又一茬。

    可人不是韭菜,不是一年春又来,便如野草一般又铺天盖地地长成。况且,还有牛家村这种男人死完,只剩女子无法繁衍生息的村落。

    招兵要钱,买马要钱,粮草要钱,养兵更要钱。

    这一项一项的支出不是省一个发簪,省一顿宴席就能省下来的。

    更不是卖掉一个女儿,就能得到。

    “可是。”苏玖还是不明白,“你家并非你一个女儿,既然你不愿意,换个人不就行了,哪怕无人愿意嫁,也不至于……”

    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十三娘未说话,怔怔地看着窗外。

    月光如瀑,透过破败地窗户落了进来,在地上形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光斑。

    四周安静极了,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许久,十三娘的声音才飘来:“这个问题,我想了四年。”

    曾经的她同样疑惑,解决这件事的办法有很多,争吵的那一年里她提过很多办法,可全被父亲一一否决。

    甚至某次遇上赵世音,他还说过实在不愿意算了,他们也不强求,可都被周太守挡了回去。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自赵世音提出让她嫁过去的那一刻开始,这件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十三娘道:“赵世音从一个渔村打鱼为生的村民长成西南首富,自不是简单之人,他不可能因为一个戏子所生的儿子婚事,平白无故的送出几百万两白银。”

    “那他为何答应。”

    “他要的不是姻亲,而是投名状。”

    十三娘的声音有些飘渺,落在月光中,似来自另一个维度。

    她喉头滚动,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自小受宠,性格也比其他姊妹跋扈,并非轻易接受父母安排之人。还有一点,我漂亮,我比其他人都漂亮。

    赵世音最爱美丽的女子,故而他见到我的第一面,便认定我是最好的投名状人选。”

    苏玖听得云里雾里,问:“你与赵四郎君的婚事跟投名状有何关联?”

    “关联在于,他知晓我不会同意。”

    “明知你不同意还要定亲,这不是有病么?”苏玖没忍住说出口。

    十三娘轻声道:“他要的不是我,而是服从。”

    只要有钱,给谁花不是花?几百万两白银送出去,总要让他送的心服口服。

    姻亲算什么,无论赵世音还是周太守,子嗣多到记不住每一个孩子的名字,他想要的,是周太守的服从。

    所以,他选了周太守最宠爱的一个女儿,选了性格最跋扈,最不会轻易同意这门亲事的女儿,他想看到的,是周太守为了这几百万两白银能做到何种地步。

    现在,他看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

    最终周妙桐还是没嫁出去,在她“摔断腿”的第二年,周太守随便找了个由头换了另一个女儿嫁过去,以此为媒介换回那几百两银子。

    许多稍微知道一点真相的人都在可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若能早一点换人,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也不至于沦为废人。

    但无人知晓,若无周妙桐“摔断腿”,这门亲事,永远都不可能换人。

    “其实是我太蠢了。”十三娘道,“那些人为恭维我爹,常在我面前说我爹有多宠我,我也天真的认真,我爹真将我当作最喜欢的那个孩子。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爹对我的爱有条件,幼时我最像他,他才宠我,年少时我以女子之身赢得无数人,他长了面子,才爱我。

    等有一天,我不再听话,不再顺他的意,那份宠爱就会消失,等被他榨干最后一点价值,有我没我于他而言不再有区别。”

    苏玖抿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先前她还觉得自己凄惨,被相识多年,亲姐妹一般相处的人背叛,落得惨死的下场,与十三娘一比这算得了什么。

    果然,人生是对比出来的,就像曾经的她并不觉得苏父有多爱她,她只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样。

    这样一瞧,倒是她前十几年的日子过得太安逸,才看不透虚伪面孔下的真实模样。

    良久之后,十三娘问:“若你想我回去,也不是不行。我服个数,认个软,我爹看在十几年父女感情的份上,不会对我赶尽杀绝。

    到时候他大约会随便找个人把我嫁了,让我和寻常妇人一般伺候丈夫公婆,只是挂牌四年我早就不能生,到时候怕要张罗着,为我的夫君寻几个妾室。”

    她伸手,捋了捋鬓边细碎的发丝,问:“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不妨你来说说,我该不该回去?”

    “我……”

    苏玖不知道怎么选。

    答案显而易见,连三七都不愿意回家嫁作□□,更何况自小性格倔强的十三娘?

    她这样问,不过计较被迫揭开伤疤的痛罢了。

    “对不起。”苏玖道。

    十三娘顺头发的手一顿,问:“你道什么歉。”

    苏玖道:“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呵,”十三娘语气中满是讥讽,“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虚伪的人我见多了,别跟我来这套!”

    “不是,我真心的。”

    “呵,”十三娘缓了口气,道,“说你蠢你还真蠢了起来,即使想装心地善良那套,也该有个限度。”

    “我没有。”

    “够了。”十三娘厉声喝止她,道,“我并非不仁不义之辈,你的恩情我会记得,此生能还则还,还不了下辈子再还,至于协恩图报那套,趁早免了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纠结片刻,苏玖将师蓉之事全盘告知,道,“我此生最恨‘协恩图报’四字,当年只因帮我抢回钱袋,便以恩情要挟让我当牛做马三年,甚至还以此为由,害我差点落入叛军手中。”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她头一回将那日的事说出来。

    她老早就想说了,前世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都在润色字句,只等有朝一日,可以将所有话全盘托出。

    可惜她一直未等来那一天,日子久了,她甚至忘了该怎么说,激情在时光的消磨中逐渐褪去,慢慢的,她也忘记了倾诉这回事。

    等说完,才似有什么东西破土长出,心底又萌生出一股生机。

    十三娘捋着头发,许久都未说话。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蠢,不然怎么会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可我爹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就算眼下没有,以后也会给我攒个大的,所以做人一定要凭良心。”

    想到前世种种,又想到十三娘的经历,苏玖顿了顿,“只是,现在我有点不确定他说的对不对。”

    “他说的对。”十三娘嗓音带着微微哑意,道,“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必须要有好报。”

    不像在认同,而是强调。

    一如向上天下达某种指令,必须如此,一定如此,只能如此。

    不然,这世间如何让她们心甘情愿的活下去?

    苏玖道:“可事实并非如此,我自认不算什么善人,但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做事三思后行,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可最后,不也被人背叛,与亲人离散。”

    至于那些恶人,倒是一个比一个过得好,师蓉、赵世音、周太守,踩着人命上位,却从未得到任何惩罚。

    即使说她有不妥之处,那小五呢?三七呢?叶城城破后,被关在笼子里发卖的少女呢?鹿城城破后,流离失所的百姓呢?

    人无完人,可他们犯下的过错,真的需要以此来弥补吗?

    讲不清,讲不清,苏玖摇摇头,眼中满是茫然无措。

    十三娘问:“若有人告诉你,这世间从未有过好人有好报一说,有的,只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你会怎么做?”

    “我……”

    知道真相,她真的能变成师蓉吗?

    苏玖抿了抿唇,苦笑:“大约,同从前一样吧。”

    重生后,她在心中强调数次,这辈子她也要做个自私之人,也要不择手段往上爬。

    可当得知小五有危险时,她还是狠不下心不管。

    “罢了,过去十几年我都这样过了,眼下再改,恐怕难以改正,不如多留着心眼,免得又被人当作踏脚石,连为何死的都不知道。”

    这次,十三娘没有立刻回答。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啊?”

    十三娘回身站起,背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你们只管做你们的,明日我会想办法离开。”

    这么突然?

    虽说一开始苏玖便知晓结局,可当这一刻来临时,她还是无法适应:“你身体尚未康复,还需将养几日,况且,你打算去哪儿。”

    “你给我用的是上好金疮药,伤口早就好了,至于去哪儿,”她略一停顿,“自然是该去之处。”

    苏玖:“……”

    “你的恩情我会记得,若我做完该做的事还有空闲,便去找你,若无,便等下辈子投生你家牛马,再报你的恩情。”

    苏玖从她的话中品到一丝不对劲:“你要做什么,可别干傻事!”

    “呵,”十三娘玩着一缕发丝,自月光下缓缓走来,“我那般骂你,你还管我死不死?你不记仇吗?”

    “我……“苏玖沉默一瞬,道,”本就是我戳到了你的伤心事,我又何必在意。“

    争争吵吵,闹得不可开交一定就好吗?

    “你倒是好脾气,不过你记住,这并非好事。“十三娘将那缕发丝放回去,道,”你下去吧,我乏了,今夜我睡这儿。“

    “哦。“

    苏玖小心翼翼看了眼四周,她还记得,附近几个房间的主人早已不在人世,也不知道她们的残魂是否留在原地。

    她们害怕,十三娘不害怕,这儿曾是她的家,宿在这儿,大概是想当作最后一场告别。

    苏玖下了楼,楼下与先前一样,没什么不同。

    陆景见她下来,道:“你来的正好,帮我举一下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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