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节前五日起,保宁坊便开始了戒严,无关人等不得随意进入。

    住在附近的百姓们早都见怪不怪。最近玉京闹妖传得有鼻子有眼,可谁也没亲眼见过,又说那妖怪并不骚扰普通人,只是连续数夜骚扰了几家官员府邸。是故比起恐惧,老百姓们更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整日里见着各种仪仗卤簿进了昊天观,观内每日香烟缭绕,仙呗阵阵,钟鸣罄响不断,就连隔壁的隆兴坊都能听得见。

    昊天观是敕建道观,足足占了一坊之地,在玉京上百所大小道观中首屈一指。观中殿堂经坊气派庄严,十余间院子总共一千多间房屋。昊天观的客坊虽名“十方”,却并非十方客都有资格在这里修行,仅供皇室贵族在此居停清修之用。

    昊天观观主张尚阿道行深厚,被天家奉为“大德”,授予金紫光禄大夫。虽是虚职,这份尊崇却也是无与伦比。论理天下寺、观均由礼部管辖,为着此次千秋节修罗天大醮道场一事,郑元淳还是亲自去了趟昊天观,和张尚阿传达了天家的意思,足见朝廷对此事重视。

    张尚阿刚过五十,在这一年愈发想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知天命”,实则是要人学会顺势而为,活在谁的屋檐下,谁便是天。

    比如当下,天家重视玉京妖异,他是务必要倾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来的。

    接连七日斋戒沐浴,张尚阿请来一道驱妖符,今日他是势在必得。

    观中养着的怒晴鸡叫了三遍,昊天观上下严阵以待,一个小道士到了张尚阿跟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师父,时辰到了。诸观众道长已经在说法院等候,礼部的开导官马上就到了。”

    张尚阿整了整衣冠:“随我去接迎。”

    玉简跟在栾白石的身后,心情抑制不住的激动,他还从未参加过如此规模的大醮,今日玉京周边来了足足有一百零八家道观。讲经堂前站满了身着道门服饰的同门。更有不少身着黄色法服的坤道女冠,与一众男道拉开了距离,站在院落一角。

    昊天观似乎也并未真的准备让这些同门帮什么忙,大家无所事事,自然相互寒暄起来。互相问起入道多久?修得什么道?等到熟稔了便讨论起哪位豪门富商重金为观中的神像塑了金身、哪位宗室子弟又入了道门,倒没几个谈起近日闹妖的事情。

    玉简左听一耳朵,右听一耳朵,师父在旁边,又不敢加入他们的聊天,听得心痒痒的。

    而他那一身白衣的师父背着手站在人群中,背上负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剑。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的确是有些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热闹声中,一个小道士站到了讲经堂前的台阶上,清了清嗓子,口呼了句三无量,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各位同门,仪式一个时辰后开始,请诸位随我移步至承露台,等待贵客入场。”

    众人从善如流,跟着那小道士穿堂入院。

    不愧是皇家敕建大观,药圃果园名木奇草,种种营葺,极尽工巧之能事。主殿中供奉的无量天尊神情肃穆,通身金光闪闪,天尊堂前那座高三尺、开四门的百宝香炉,上面有绛桥勾栏,雕镂着飞禽走兽、鸾凤麒麟,看的人移不开眼。

    栾白石带着玉简走在人流最后,不紧不慢地上了承露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了,抬头望了眼天色。

    众人在台上等了一阵,张尚阿的大弟子陪着一队官员服饰的人上来了,想来张天师本人还在门口候着圣驾亲临。

    那弟子与那一行人中为首的人客气寒暄:“郑尚书,道场一切按照朝廷的要求布置完毕,今日观□□来了九百零七位道门同修,均已在此恭候圣驾。”

    郑元淳点了点头,偏过头与身侧的人说话:“卑安,可还有什么地方需留意的?”

    那弟子极有眼力见,立马对着郑元淳身侧的人道:“请姜寺卿示下。”

    不远处,栾白石的视线穿过人群投向台前。

    姜怀谷回过头来,望了一眼道场内的人群,旋即微笑着说了句:“没什么,道长辛苦。”

    大醮于巳时正准时开始。天家率众官员于纯金大鼎前行香,承露台上霞光万丈,一派开阔景象,龙颜舒展,在和谐的气氛中完成了祈福仪式。

    行香完毕,张尚阿手握法铃登上高台,开始了驱邪。

    众人仰头往台上看,张天师一身金线紫袍身型巍峨,口中念着法诀。驱妖的流程于他驾轻就熟,气势十足,在高台上闪转腾挪,一众道门弟子看得面带崇拜,忍不住偷偷在下面学着比划。

    栾白石抱着手臂冷眼看着台上,张尚阿的架势真是十足的热闹,和他那手指间捏着的符箓一样热闹。

    连玉简都看出了不妥:方寸之间的黄纸上一片密密麻麻的朱砂红,入神式上挤挤挨挨写了七八位神仙的尊号。

    这张天师认得的神仙还真不老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捉什么厉害的大魔——若是这些神仙都一股脑被请来了,一个个的送走都够麻烦半天的。

    玉简正在为张尚阿头疼,天边突然有了迹象,西南边刮起一阵疾风,将承露台上一个女道的法冠给吹了起来,那帽子直直飞到了祭台上,将神位前面的一盏烛火给扑灭了。

    那女道一头长发散落了下来,顿时惊慌不已。女冠虽是带发修行,但青丝不能露于人前,这么大的场合,道门失仪可不是小事。人群中有人好奇扭头去找那帽子的主人,顿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姜怀谷站得靠外,见状出了队伍,唤来一旁垂手侍立的内宦,引着那位丢了帽子的女冠暂离了承露台,将尚未发酵的混乱平息了下来。

    施法的节奏被打断,张尚阿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好在昊天观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立马有弟子上前将那坤道的帽子从祭台上取下,重新点燃了蜡烛。

    张尚阿正准备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开始,风陡然大了起来,天边阴云密布,有人低声惊呼:“显灵了!显灵了!”

    他镇定心神,只道是符法起了作用,一边猛力摇晃着手中法铃,上下唇打架似的念咒不停:“……天清地灵,阴浊阳清。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狂风猎猎,吹得他厚重的法袍翻飞发出噼啪声响,一时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风突然停了,张尚阿睁开了眼。

    一只白发绿毛的怪物就蹲坐在他面前的神案上。

    那怪物瘦的不成形,节节肋骨凸在外面,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半张着口,粘稠的涎水从一嘴稀疏的尖牙上滴落,脸上的皮肤松弛垂下来,竟是一副苍老衰败的颓相。

    张尚阿一身寒毛倒竖,手里的符箓虽还捏在手上,可法诀什么的此时一句也想不起来。

    那怪物并没将张尚阿放在眼里。他虽然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动作却敏捷得很,只见他扬起了头颅,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似是找到了目标,后腿一蹬冲了出去。“哐当”一声神案被踢翻,宝鼎香烛滚了一地。

    栾白石眼神凌厉,只见那妖怪径直冲着人群外一个身影去了,身如一道白影倏然出了队伍。

    姜怀谷眼睛一花,那绿毛怪已经到了面前,向着自己伸出了锋利的爪子。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探了过来,栾白石飞身而至,落在了姜怀谷与怪物之间。

    那妖怪做个了奇怪的举动:偏了偏头,伸爪格了栾白石一下,似是嫌他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它动作放慢,喉头发出诡异的声响,另一只手继续向姜怀谷抓去。

    姜怀谷神色骤变,或许是吓傻了,竟没有躲闪。栾白石一挺剑径向那怪物胸口刺去。

    此时天边突然响起钟磬之声,灵音骇空,在场众人猛然为之一振,祭台上蓦地起了一阵浓雾,叫人伸手不见五指。饶是一群修道之人,此刻也难免骚动不安起来。

    “怎么回事?!”

    “你看清了么,刚才那是什么?”

    “……妖怪、有妖怪!”

    “张天师……张天师呢?”

    栾白石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在浓雾中皱起眉头,方才一剑刺空,此刻身前已经毫无动静,他停在半空的剑缓缓收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浓雾散开,人们看清了眼前景象:承露台上一切如常,那突如其来的妖怪早已不见了。

    玉简越过人群朝栾白石跑了过来,兴奋地大喊:“师父!你把那妖怪赶跑了!”

    台上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这边,郑元淳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一把扶住姜怀谷:“卑安,你没事吧?”

    姜怀谷回过神,摆了摆手:“我没事,放心……哦,多亏了这位道长。”

    郑元淳也朝栾白石转过身来:“敢问道长高姓大名?”

    栾白石收了剑:“捱日观栾白石。”

    郑元淳上下打量这位青年道长,暗自纳罕如此人物怎么此前从没听说过。

    “原来是栾道长。道长身手敏捷,今日驱妖可算是立了大功!”

    “哈哈哈,栾道友今日大展身手,果然是我道门之光啊!”

    张尚阿朗声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他在栾白石面前站定,拱手抱拳:“早就听闻捱日观栾白石乃剑修中的翘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栾白石面无表情回了一礼。捱日观这样弟子不足十人的偏僻小观,张尚阿要是真听说过才叫见了鬼。

    郑元淳呵呵一笑打着圆场:“张天师神力通天,逼得那妖怪现了原形,栾道长剑法奇绝驱走妖怪,今日大醮仪式圆满结束,二位道长真乃道门垂范。”

    虽然他在前排看得清楚,方才妖怪现形时,张尚阿一整个呆若木鸡,法铃都掉在了地上,可毕竟是受天家封的大德,在昊天观的地盘自然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栾白石转向姜怀谷:“姜寺卿受惊了。”

    郑元淳被提醒,道:“对,卑安,你今日也过于劳累了,先回去休息吧。仪典马上结束了,这里有我可以了。”

    姜怀谷反应慢了不少,倒是一旁的栾白石道:“贫道护送姜寺卿吧。”

    郑元淳点了点头,对栾白石道:“那就有劳道长。”

    栾白石护送姜怀谷出了观门,姜怀谷舒了口气,向栾白石拱了拱手:“多谢栾道长,老夫告辞。”说罢转身便要提步离开。

    “姜寺卿,方才你为何不躲?”

    姜怀谷身型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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