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羽乖乖地背过身,将罩着的道袍褪了下来,里衣从白皙的肩头滑落至手臂,露出后背缠绕的绷带。

    她能感觉身后的人屏着呼吸,手指动作轻得几无痕迹,似乎面前是一只蝴蝶,动作稍重就会被惊走。

    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于是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

    “昨夜我那东院里是什么在作祟?”

    “厉鬼。两只。”栾白石说话倒是简洁,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漱羽又试探着:“道长只看见两只鬼么?”她感觉到身后栾白石的动作一顿,佯装无事般感慨道:“真是不得了,区区两只厉鬼竟如此厉害……”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缓缓道:“那只绿瓢,昨晚也出现在了你的院子里。”

    “……是么?看样子这怪物真的是盯上我们了。那道长,这回抓到了没?”漱羽明知故问。

    栾白石却不说话了。漱羽心头一阵不安,却也只能跟着沉默。

    有一瞬间,她似乎怀疑身后到底有没有人,直到温软的触感贴上她的肩胛骨,是栾白石在用软布清理她的伤口。

    “……你的伤口恢复得倒快,等到余毒拔清,再换两天的药即可。”

    “是么?那太好了。”

    见他换了话题,漱羽也暗自松了口气。她转过身来,扯起衣袍,将裸露的肩头重新盖住了。

    栾白石时常觉得她很奇怪,有的时候娇滴滴的,有的时候却带着一股与她的身份截然不符的无畏。她此刻眉眼低垂着和他说话,只看见长而密的睫毛忽闪,让人猜不透她的情绪。

    “下次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这不是没事么?我知道道长能妙手回春。”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懒散。

    看她这副对自己性命安危毫无所谓的样子,让栾白石突然起了一阵无名火。

    他拭净了手,将纱布一把扔进榻边的铜盆里,染着褐色药膏的纱布吸了盆中的水,一点点地变软,渐渐沉入了盆底。

    “你要是活腻了,也不必找这样的死法。”

    姜小姐微微扬眉:“若不是我,你是不是就死了?”

    栾白石冷声:“我不用你救。”

    漱羽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抬头看着栾白石:“道长觉得我是活腻了?”

    栾白石眉眼冷酷地与她对视,并不说话。

    “我是活腻了……”

    漱羽自嘲地笑,语气半真半假,眸中闪着颓然的情绪,“这人世太无趣了,若是有人相伴,死倒也没什么可怕……”

    “……你中了毒,精神不好,先休息吧。”

    栾白石转身要走,身后的人又说话了。

    “我是中了毒,见道长第一面就中毒了。”

    虽然背对着漱羽,栾白石却似乎能感受到她赤裸裸的目光,宽袖下攥紧了拳头。

    漱羽的声音再放软,语气带着蛊惑:“我不知这是什么毒,让人心慌意乱,只有看到你时才发作。道长,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栾白石的语气是油盐不进:“是恶鬼的怨毒,会让人意识模糊,等余毒清完就——”

    “栾白石,我心悦你。我的一腔真心,你看不见么?”冷硬的话语被突然的告白打断。

    漱羽眼神炯炯地看着面前的人,姿态认真地继续。

    “——我对你一见钟情,便再放不下。为能多看你一眼,我找机会和你说话,来捱日观为玄女娘娘塑金身,你给我的符咒我收在身边寸步不离……我被恶鬼压身,可看到你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怕了,我——”

    “姑娘这是妄念,应当抛弃。”栾白石一身凛然正气,却依旧没有直视漱羽的眼睛。

    漱羽又笑了,这回是真心觉得面前的人的固执有点意思。他看着栾白石刻意偏过的脸,刀锋般的下颌带着冷硬,但她不知那是不是虚张声势,决定再进一步。

    她从榻上起身,向前一步靠近栾白石,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贴向自己。

    “栾白石,你道行高深,不如教教我,如何抛弃妄念,改变自己这一腔真心?”

    她昂着头望着他,肩头衣衫滑落半褪至臂弯,敞开的衣领下露出正起伏不定的胸口。

    栾白石掌心触感温软,明明她身体很凉,他却似被灼灼热流烫到,明明她力道不大,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法挣脱。他终于被迫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你——放开。”他一双眼黑沉如深渊,有情绪暗涌。

    “我不。”漱羽和他较劲,“你先回答我。”

    二人紧密相贴,栾白石的身体温度在升高,气息渐渐局促……成败就此一举!

    男子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气兜头盖脸而来,面前的人猛然将她抱住了。

    -

    八角形的高台四周围砌着白玉栏杆,高台中央一座白色的宫殿,宫殿上方悬着一块无字匾,十六扇巨大的殿门大敞而开,将空无一物的大殿一览无余。

    地面在微颤,檐角的云铃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此处便是玄都的中心位置,昆阆台。

    “连这里都在震荡。”

    帝君转过身,是业华夫人登上了高台,一身华服缓缓朝他走过来。

    帝君再度转头,扶着白玉栏杆,视线向高台下方投去,业华夫人顺着他的视线也向下望。

    万丈之下,漆黑的水面此刻正翻滚着滔天巨浪,汹涌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是无尽海。

    玄都悬浮在无尽海上,凌空于各仙洲之上,是至尊和众仙家的所在。

    昆阆台的下面,本来是有一座灵气充盈,足以托举整个玄都的仙岛——玄屿。

    而此刻从昆阆台向下望,却只能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深不见底,似能吞噬一切。

    业华夫人将视线从那深渊中移开,背着手转过身,远离了栏杆,往空旷的大殿中央走。云光绣袍拖曳在地面,冷冽的声音传来。

    “真不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求他入玄都,又那么轻易允他离开。”

    帝君仍然凝视着那黑色的漩涡,声音冷硬:“若不是你任性行事,他也不会走。”

    业华夫人猛地转身,鬓边的金色华胜光彩夺目。

    “我任性行事?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凡女仙皆我所隶,我派遣一个女神官去凡界这等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也值得质疑?!”

    “仙官接引凡人都要轮值,她一个上神不声不响在人间一待便是四千年,虽然众仙家不说,但你也未免太过苛待下官。”

    “息翮性子桀骜,若不好好规训,出大事的日子在后面!你看看她在凡界这些年回来元计,哪一次登本宫的门找我说过软话?心中没有敬畏,将天法视为何物?”

    帝君听她这话皱起了眉:“你要的是他们敬畏你,还是敬畏天规?阿回,你的性子太过自我了,想一想你的身份。”

    业华夫人怒极:“我太过自我?当初你越过我将息翮放在元姝手下,给她授予重任又命她司掌昭生符,可曾问过我的意见?东君,你难道不是因为忌讳本宫坐下能人辈出,怕大权旁落想要架空我?!”

    帝君被业华夫人的话激怒,声音拔高,在空旷的大殿发出回响:“一介妇人!治理之道岂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九洲三千殿十二万仙官,是靠你一己之力可以制衡维系的么?”

    业华夫人的脸憋的通红,她从来不曾和帝君爆发过这么激烈的争吵,这样直白不加掩饰的私心,虽然此前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可一旦说出口,便显得如此丑陋恶劣。

    他们二人身为玄都至尊,是三界眼中的第一神仙眷侣,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岁月静好,尽皆是得体的伪装,宽袖下携着的手永远在暗中较劲。

    帝君忍了又忍,又道:“三界灵场失衡,等到哪一日玄都沉入无尽海,你后悔都来不及!”

    业华夫人长眉扬起,又惊又怒道:“这怎么会是我的错?难道不是帝君放他走的……再说,哪里会有那么严重?”

    她话音未落,二人脚下的高台地面猛地震动了一下,业华夫人的脸色白了几分。

    帝君冷声道:“不错,是我放他走的,他那样的人,难道强留就留得住么?若不是我与他结下九洲契,他将屿魄留下镇于昆阆台,玄都哪里能太平到今日?”

    业华夫人平息了一会,冷笑着道:“原来帝君就是如此维系的……将整个玄都的命运系在一个心不在此的上卿身上。我问你,若是一切超出你控制怎么办?”

    帝君抿紧嘴不说话。

    业华夫人咄咄逼人:“还有,你器重的下属为了执行任务,差点酿出大祸!你罚是不罚?”

    帝君咬紧了牙,脸色十分难看:“……自然要罚。”

    “他现在如何了,没有屿魄在身,怕是自保都困难吧!”

    帝君语气中有罕见的刻薄:“用不着你操心,他颠簸惯了,本事大得很。”

    “哼,等他知道真相还不知会怎么样——这个玄屿,比当年那一位不遑多让,做事从来超乎人预料。”业华夫人悻悻地道。

    帝君被勾起了心中隐忧,脸色愈发难看:“九洲契已结,就算是他也不能任意行事。”

    业华夫人神色突然烦闷起来:“这两人凑到一块,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稀奇,”她看向帝君的视线带着不满,“明知如此你还要让他们拉扯到一起……”

    帝君不语,一双铁拳攥紧到骨节发白。那是他和玄屿上卿的交易,他手里只有唯一的筹码,尽管如此也让他稳稳拿捏住了这性子桀骜的三界灵力第一人。

    思及此,他神色渐渐松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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