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顾左服下馥灵丸后昏睡了整整十日,醒来神智清醒了不少。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恢复常人的样子,四肢细长,浑身筋骨外凸,骨相狰狞,只在平静时能依稀看出当年的神态。

    姜怀谷望着变成这幅样子的昔日好友,还未开口已经叹了一箩筐的气。

    “你可以和他交谈,他服了仙药,已经可以说话。”星摇提醒姜怀谷。

    “……诚易,你还认得我么?”

    邓顾左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反应迟钝地转过了头,发现了面前的人。

    “元……卜?”

    “是我。”姜怀谷说出这一句,终于忍不住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在哪里?”

    “这是我府上。”

    邓顾左反应了一会,神色逐渐困惑,直到看见姜怀谷身后站着的人。

    是那位在白玉山庄救了他的仙女。

    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问姜怀谷:“元卜,你……成仙了?”

    姜怀谷一愣,转头看向漱羽,漱羽点了点头。

    他转身抓住邓顾左的手:“我没有。我只是得遇仙缘,多活了些岁数……这一切说来话长。先告诉我——诚易,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邓顾左缓缓眨了眨眼,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两只巨大的绿色手掌摊开,指甲细长,看上去十分可怖。

    “我这人……做得可真失败啊!”

    “你当年离开隆定,致仕回乡,还给我来过几次书信,一直说你身体硬朗,子孙满堂,有百岁之福,同乡均羡慕地称你人瑞——后来发生了什么?你的孩子们呢?”

    邓顾左的妻子去世得早,当年离开都城隆定后,一人去投奔仍在故乡叙州的子孙,他并非世代簪缨的家族,但故乡有田产庄园,留给子孙的资产也足够一大家人富庶安逸地生活,无论如何不应沦落到如此境地。

    听到姜怀谷提及子孙,他的神色逐渐无法平静。

    “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得力全在弃也!元卜,那蓬户之中的百岁老人,癃瘇闭塞,行动不便,谁知不是活在子孙厌弃的眼光中,何足称瑞啊!”

    姜怀谷诧异不已:“这……诚易,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灰心丧气的话?你的孩子们待你不好么?”

    “他的儿子若是善待他,便不会因忤逆不孝被发入落入地府十六狱,在那里受那剥皮揎草之苦了。”

    漱羽的声音冷冷响起。

    姜怀谷不敢置信,转头看着面目全非的邓顾左。

    邓顾左的双眼猛地瞪大了:“是磊儿!是我的磊儿!我那日没有看错!!真的是他,对么神君?!!”

    漱羽没有说话,默认了他的猜测。

    那一夜邓顾左在姜府突然现身,并非因为姜怀谷。他发狂似的对着天空中和厉鬼激战的栾白石嚎叫,正是因为认出来那其中一只厉鬼,前世正是邓顾左的小儿子——邓郁磊。

    邓顾左看着漱羽满脸冷峻神色,激动地站了起来。

    “神君!你说他……受得是剥皮揎草之苦?他……我的磊儿……他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苦?我要救他!!”

    他两手举到面前,颓然察觉了自己的力不从心,又怀着一丝希望抬头看向漱羽:“神君,你救救他吧!!我求求你!!!救救我的磊儿……”

    漱羽冷冷道:“我是答应了要救你,可不是救你的儿子。”

    她向前一步:“邓顾左,你到现在还在想着救他,他真的值得你去救么?你是因为谁才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邓顾左的儿子无心从政,在成年后回到叙州继承家业,老父亲从都城回乡投奔他,被安置在偏僻的山中别院,一开始还偶尔去看望,后来便是定期送些东西。邓郁磊对自己的父亲尚且如此,媳妇妾室和下面的仆人们自然更是对老眼昏花的邓顾左敷衍了事,久而久之,白玉别院中便只剩下邓顾左一人,任其自生自灭。

    邓顾左一人在山中过了不知多少年,叙州经历了一次地动,白玉别院大半被毁,邓家这才想起还有一位独居的老太爷,敷衍地找了一回没见人,便当作意外丧生,给邓顾左办了丧事,而他却从废墟中爬了出来,慢慢地与茹毛饮血的野兽无益。

    谁也没有想到,他靠着一腔执念,独活了这么多年岁。只是他被自己的亲人遗忘,渐渐地也忘了自己是谁。

    若不是遇到了息翮神君。

    神君的声音冷冽:“你们凡人都是如此愚蠢么?因为一点微薄的血脉关系,愚蠢到愿意无条件付出所有,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星摇看着漱羽声色俱厉的样子,突然有一丝恍惚,似是重新见到了凌虚殿中,息翮神君手持昭生符,规训初登天界的小仙时冷冽霸气的样子。

    已经许久不见她对凡人流露出如此鄙弃。

    姜怀谷不忍地看着邓顾左,他虽不敢再说话,喉头却仍有止不住的呜咽。

    “诚易,不要为难神君了,令郎……他已经入了鬼蜮,天道有轮回,他让你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必须偿还前世犯下的罪孽,谁都拯救不得的。”

    邓顾左泣不成声地道:“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养育无方……”

    漱羽冷声道:“你的确有错。你现在这样,便已经是在受罚。”

    姜怀谷握住邓顾左的手,怆然道:“诚易,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中元节那夜若非神君救你,你便要同那些厉鬼为伍,犯下杀孽!你……你准备以后怎么办?”

    邓顾左垂头不语,目光呆滞。

    姜怀谷求助的眼光看向一旁薄唇紧抿的漱羽:“神君……他……”

    漱羽微微偏了下头,一旁的星摇会意,上前搭住邓顾左的手腕,半晌睁开眼,对漱羽点了点头。

    “邓顾左,你为人时心存善念不曾作恶,只因执念过深未入轮回,好在你虽已成了妖身,却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若你继续流连人世,势必要继续过着这样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

    她看了一眼姜怀谷同情的眼神。

    “我本不应擅动你命数,但既承了怀谷这份请求,如今送你入轮回,的确是最合适的路。”

    漱羽的语气松动了些:“若有机缘,来世投胎重新做人,甚至登仙,都是有可能的。”

    邓顾左浑浊的眼神微微闪了闪,眉头却依旧蹙着,无法下定决心。

    漱羽恨他这份软弱无知,厉声道:“就算继续现在这样,你也不可能再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儿子,他与你命数不同,你们间父子缘分早已断绝。邓顾左,我只问一遍,你可愿意抛弃执念重入轮回?”

    姜怀谷见邓顾左没有立时应答,着急地道:“诚易!这是唯一的机会!你已经错过了一回,不能再执迷不悟了!放下这一切,下次再来,未尝不能伉俪情深、儿孙满堂啊!”

    邓顾左抬头,看见姜怀谷恳切的神情,他还是当年与自己同僚为官的模样不曾改变,二人志同道合,一起对过棋局论过人生,却不想会在百年后,以这样的状态相遇。

    他终于点头,对着漱羽缓缓拜倒:“我愿入轮回,多谢神君再造之恩,来世若有机缘重新做人,定当衔环以报。”

    漱羽心中某处突然触动,面上神色始终淡漠。

    -

    邓顾左被暂时安置在姜府,待下一个朔望之日,便由息翮神君亲自送往轮回之井。

    姜怀谷离开东院前欲言又止,想对神君再三道谢,却又觉得什么语言都不足以表达。他知道神君承他此诺付出了多少代价,尤其是看到神君面上难掩的疲态,那一番感激的话更是说不出口。

    神君这样的状态确实少见,她回府时带着一身的疲惫,甚至还带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沮丧,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却在邓顾左的面前发了火。

    姜怀谷跟在漱羽身边这么久,习惯了只要神君不说的事,他便不去打听,即使遇到再难以理解的状况,也见怪不怪平静应对。他和星摇他们一样,始终相信没有什么是神君做不到的事,只要听吩咐就可以,可是……

    姜怀谷欲言又止的退出了东院,星摇在他面前正准备阖上院门。

    “——那个,仙官……”

    “姜老还有事?”

    “也没什么,我看神君……最近似乎很累……”

    星摇没说话,往院内的方向看了一眼,漱羽纤细的身影在幔帐后一闪即逝。

    他叹了口气。

    “……难道是,任务不顺利?”姜怀谷试探着问。

    星摇看了他一眼:“是不算顺利。”

    “神君如此辛苦,我还……”

    “不是你的原因。莫放在心上。”

    姜怀谷点了点头,依旧满腹心事的样子。

    “您是……还有什么事?”

    姜怀谷抬头看向星摇,犹豫半天,最后只是道:“也不知还有多久能结束这里的一切……”

    “……是啊。”

    “那我先告辞了,神君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姜怀谷在莲花纹铺地的石子小路上缓缓走着,心事重重。这时迎面过来一个小厮。

    “老爷。郑老爷来了。”

    今日上朝时郑元淳便面色难看,下朝后也是一反常态沉默寡言,姜怀谷见他这样,便问怎么了。郑元淳只是叹了口气没说别的,只说晚上找他喝酒。

    “请他去花厅吧。”

    郑元淳一身常服,背着手站在花厅中,似在出神。

    “郑兄,怎么不坐?”

    郑元淳见姜怀谷来了,上前两步:“卑安,我实在烦闷,只好来你这里诉苦了……”

    姜怀谷见他这幅样子,也不多说话,只是点点头,将他往里面带。二人沿着临水长廊走到了花园中的一处凉亭,便有婢女端了酒菜上来。

    酒尚未斟满,郑元淳便长叹了口气:“桃颜这丫头……唉!真是愁死我了……”

    “桃颜乖巧懂事,何出此言?”

    “前几日晚饭间,我发现她手腕上拴了根红绳,不像她常带的首饰,便随口问了一句。不问还好,她那一脸支支吾吾的样子,我才觉得不对……”

    郑元淳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将面前的酒杯仰头干了。姜怀谷重新又给他斟满。

    郑元淳声音发抖:“我养出这么个好女儿……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竟然和人……私定了终身!”

    姜怀谷往郑元淳的盘子里夹了一片顺气的水晶萝卜,依旧没说话,等着他倾诉完。

    “卑安啊,你我皆是亡妻早丧不曾续弦,家中只有一个宝贝女儿,金贵得什么似的,养尊处优,无事不允!怎么随随便便的一个臭小子,就把人如此轻易的骗走了!!”

    “那贼小子……叫什么……侯……对,侯元朗!那死丫头一提到他,整个人那轻飘飘的样子,好像人什么都是好的,我、我、我真是……白养了她这么多年!唉!!”

    郑元淳一拳锤在石桌上,面前的杯中酒水晃动,撒了几滴出来。

    姜怀谷这才开口,语气舒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孩子们到了年纪,这种事拦是拦不住的。”

    他举起杯,郑元淳无奈,举杯和他碰了一下,仰头干了。

    “我也知道,我也并非是一昧阻拦!我郑元淳不是那冥顽不灵的人,我气的是婚姻大事,我是她唯一的至亲,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七夕节与人携手去月老祠求姻缘,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倘若是个别有用心的坏胚,她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是么?这姓侯的小子,是个什么来历?”

    郑元淳一愣,他只顾生气,倒还没问,于是烦躁的挥了挥手:“管他什么来历,勾引好人家的姑娘,就是坏胚一个!”

    姜怀谷看着郑元淳怒气重重的样子,笑道:“郑兄莫急,还是先和令嫒好好谈谈,看看那小子到底什么背景,是否诚心对她。若真是良缘,也不必如此阻拦。”

    他拍了拍郑元淳的肩:“既然生的女儿,总要有这么一天的。”

    郑元淳长叹一口气,看着姜怀谷,语气中带了羡慕:“阿羽和桃颜年纪差不多,她就从来不让你操心!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姜怀谷一怔,无奈地笑了起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苦,你也未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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