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白石吸了口气,侧过身对漱羽道:“劳驾,帮我扶她起来。”

    漱羽却抱着臂不动:“恐怕你不答应她,她是不会起来。”

    花妙音泪光涟涟地抬起头,面上的坚持十分明显。

    栾白石无奈,看着漱羽:“所以请你帮帮忙,先劝她起来。”语气竟带了几分恳求。

    漱羽扬眉,朝花妙音走了两步:“妙音姑娘,我理解你遭遇,但跪着说话不是事,先不要让道长为难吧。”

    她朝花妙音虚虚伸过手去。

    花妙音抬眼,看见漱羽那双足以睥睨众生的美目,正洞明地看着她,将她心中一点对栾白石的心思看透无遗,没敢扶,自己站了起来。

    漱羽收回手,看着花妙音起身。

    栾白石肃然敛眉:“花小姐,出家修道需要谨慎思考后做出决定,而不应该是为了一时避祸。”

    “可是我没有办法了……如果不出家,我想不到什么办法不牵连我的家人……”

    花妙音喃喃低语,他抬头看向栾白石,眼神如同将要溺水之人看见了浮木,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道长!你英雄盖世,妙音愿意跟随你做个剑修!从此不踏凡尘……我、我跟父亲学过几下功夫,有底子,我一定听话!道长,只要你愿意收我,妙音什么都愿意听你的!!”

    漱羽静静地看着花妙音,她双颊晕红,看着栾白石的眼神亮晶晶的,除了求生的希望,还有说不清的渴求。

    说什么远离红尘,真想远离,恐怕就不会到捱日观来了吧。

    她心头漾起一股奇怪的滋味,冷冷地将视线移开了。

    栾白石语气缓和地解释:“捱日观不收女弟子,如果花小姐执意要入道门,可以去投一家女冠观。或许,姜小姐可以帮忙?”

    他看向漱羽。

    漱羽挑眉,耸了耸肩:“是她的话,可能没办法。”

    栾白石微怔。

    花妙音低声啜泣:“玉蕊观的事,我已经得罪了玉玑公主,我若去找女冠观投奔,想必只能吃到闭门羹……”

    她的担忧倒是不无道理,李碧幽和李清池这堂姐妹俩在整个大祁的女修士中有绝对的话语权,持真法师不仅是玉蕊观主,更掌着全玉京的女冠名籍,连太常寺卿姜怀谷都不便插手。

    而玉蕊观那一夜,花妙音在众人面前揭破了玉玑公主党的恶行,自然会遭到报复。甚至可以合理怀疑,蓬求上门求亲一事,未必不是玉玑公主的手笔。

    同样是得罪贵女,姜小姐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可这位还要在人间继续生存的花小姐却已经走到了绝境。

    漱羽抬头看了眼外面天光,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你……这便走了?”栾白石微讶。

    漱羽扬了扬眉毛:“不然?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说罢不再理会栾白石,转身出了偏殿。

    栾白石看了泪眼涟涟的花妙音一眼,转身追了出去。

    “姜羽。”

    漱羽脚步一顿:“怎么?”

    “你……等一等,我找人送你。”

    “不用,我府上马车就在门口,我让他们来这里接我的。”

    没想到她竟然有备而来,栾白石一时不知再说什么留人。

    “那她——”他眼神飘向偏殿方向,眉头微皱。

    “这妙音姑娘也真是够可怜的阿,道长你宅心仁厚,英雄盖世,定能想到办法。”

    漱羽说完就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我说,难道祖师爷定的规矩不收女弟子?你们祖师爷不也是个女子么?道长就忍心见她走投无路?我看她懂事得很,不如就收了她,给她做个依靠吧!”

    “你——”

    栾白石气结,看着漱羽最后冲他一笑,两袖生风地快步出了观门。

    -

    漱羽一夜未能静下心来。

    她在榻上来回翻,像个失眠的凡人,心头那股说不清的燥热让她完全无法入定,坐起身默念了一段静心诀。念完依旧觉得心头有股无名火,干脆下了榻将屋角燃着的四座金炉灭了一半。

    一直到天光微亮,她才一脸疲惫的重又睁眼。

    银耳从外面进来,看见漱羽一脸可见的倦色,微微讶异:“神君,您这是怎么了?”

    漱羽不说话。她突然想明白自己从昨晚起为何那么烦躁——她在生气。

    她生气自己又是砸钱又是捉鬼,费尽心机地接近,累得受伤又受罚的,结果这不起眼的花妙音轻轻松松就想出了主意——拜师入道。

    这主意多妙啊,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那栾白石无法拒绝。

    想起栾白石昨晚对着花妙音心怀不忍皱眉沉思的脸,再想想他当初面色铁青不近人情地驳自己的面子,漱羽便十二分的不是滋味。

    我可实在是太蠢了,论心眼还比不过一个活了不到二十年的黄毛丫头。

    看见漱羽神色难看,银耳凑上前关怀道:“神君,您怎么看着不太清爽的样子?是昨晚没休息好?”

    漱羽抿唇不答。

    岂止没休息好,简直就是没休息!

    闭着眼的那一两个时辰,还在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花妙音一身坤道袍,笑眯眯地跟在栾白石后面,二人手把手练剑,师徒之间好不和谐……

    漱羽拧着眉,手中捏着的一把金叶子下意识的攥紧。

    银耳打量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神君,郑小姐来了,在前厅,要去见么?”

    “让她直接来东院便好了,平日里都跟自己家一样来去自由的,今日怎么倒讲起礼数来了?”

    “是来拜见姜老爷的。侯元朗也来了。”

    看来是来报喜讯的,总算到了这一天。

    漱羽索性起身,先将什么花妙音抛到脑后:“走吧。”

    还未进前厅,便听见侯元朗喜出望外的声音。

    “多谢姜大人,您肯出席为我们证婚?”

    姜怀谷呵呵一笑:“元淳与我多年老友,他的女儿出嫁,我捡个证婚人当一当,不算僭越吧?”

    “怎么会!有您证婚,我们可是倍感荣幸!”

    侯元朗对着姜怀谷深深一揖,语气诚恳地道:“我能娶到桃颜,已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桃颜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因为我,婚仪不能有她应有的规格,没有盛装婚服,没有宗室仪仗……”

    他转头看着身边的郑桃颜,眼神中不无抱歉。

    因为男方并非世族大家,而是普通的商人,依照礼制郑桃颜和侯元朗的婚礼只能庶民的仪制举办,场所仪仗和宾客等级等等都远不能与她母亲清仪县主嫁入郑氏一般的尊荣相比,他们二人的婚礼能请来的贵客自然也是有限,怕是连郑府的生辰宴都比不上。

    而姜怀谷身为太常寺卿,平日出席的尽是皇家祭祀,肯为她们二人证婚,这婚仪的规格无形中便拔高了不少。

    姜怀谷拍了拍侯元朗的肩膀:“不要看老夫在太常寺,整日与那些礼乐之事打交道,却觉得如今人们太过讲究仪式本身,忘了’礼’之一字的本意,敬畏天地,奉献于神明,而天地神明面前众生平等,又有什么高低之分!”

    他冲着侯元朗眨眨眼:“你姜伯伯当年,不也是娶了商户之女,不妨碍我们举案齐眉,鸿案相庄……”

    “——父亲说这些做什么,也不怕侯公子笑话您轻浮。”

    漱羽踏入正厅,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一脸戏谑地看着姜怀谷。

    姜怀谷呵呵一笑:“我这是过来人,倚老卖老一回,裔修不要见笑!”

    侯元朗连忙道:“怎会!姜伯伯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裔修对礼之一事又看得明彻一些!”

    姜怀谷道:“其实元淳与我亦是一样心思,只要儿女幸福,所谓门第高低、显贵与否倒都是其次,否则也不会将桃颜许配给你了。”

    侯元朗颔首称是。

    漱羽看向对面坐着的郑桃颜:“你今日倒是话少。”

    郑桃颜面上飞红,起身走到漱羽面前,将一方请柬递给她,低声道:“不许取笑我。”

    漱羽看了她一眼,淡笑着接过请柬。

    只见那朱红色的婚帖上端正写着二人的名字,下方用小篆写着“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底部两只描金的大雁携伴振翅,倒是用心别致得很。

    “恭喜。”漱羽眼中仍带了笑意,语气却认真不少。

    姜怀谷站起身来道:“我在这,你们三个说话也不自在,书房中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你们自便。”说完看了一眼漱羽,微微点了点头。

    三人一齐站起身来目送着姜怀谷离开。

    “请柬都送完了么?”漱羽闲闲问了一句。

    “差不多了,还剩下族中的几家远亲。一早我从别院过来,便顺道去了趟捱日观,将请柬递给道兄。”

    漱羽点点头,没说什么。

    “对了,在观里还看见一个姑娘——”

    “姑娘?什么姑娘?”郑桃颜一口茶没咽下去,差点喷了。

    “我也不知——”

    “应该是花妙音。”漱羽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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