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羽靠在他的怀抱中没有挣扎,她当他可怜自己,以一个面对失怙的孤女心怀悲悯的修道之人的身份。而她也不想弄得太过清楚,就那么任他抱着,被他身上淡淡沉水香萦绕,贪恋着他的温暖。

    怀中的人似一支冻在风中的竹子,冰凉而单薄。栾白石的手臂收紧再收紧,似乎这样就能更快温暖她,她发间淡淡玉兰芬芳让他失神,哑声道:“姜羽,让我陪你吧。”

    你不会是一个人,起码这一世,让我陪你一直到尽头。

    漱羽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他的声音近在耳边,却又似乎从很高远的苍穹中传来,让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依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好啊。”

    栾白石听见她喃喃低语回应了自己,呼吸停了一拍,双手扶住她肩头,低头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她,要判断她方才说出那两个字的真假。

    漱羽抬眼与他对视,看进他深邃的双眼,她想起他带他去黄泉送别李昶吉,突然涌出一股念头。

    “陪我去送送我父亲,好么?”

    “好。”

    他没有半分犹豫。

    -

    修罗道于六道之中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一角接天,一角入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开放道场。

    修罗道的子民和玄都一样自带神力,他们男人生得高大魁梧,女人妩媚多姿,但是非善恶准则不清,行事风格乖张,这一点又和身份矜贵洁身自好的上界神仙们迥然不同。是故双方阵营一贯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数万年来倒也勉强维持了和平。

    韩八百会逃往这里,自是因为修罗道与玄都从来势不两立,玄都神仙鲜少踏足此处。而他身为罪仙,虽然在此地无人庇佑,但也不会有人闲的没事把他给交出去。

    修罗道在凡界的入口位于东海一座孤山上,其位置刁钻,只有在风暴来临时才会暂现踪迹,凭借阵法无法轻易抵达。

    漱羽算准了潮汐月相,在一个无风无月的深夜,与栾白石一同出发。

    她以姜府需要有人留守为由,将星摇和银耳留了下来,刻意不去理会这一次和栾白石共赴修罗道,会让他对自己和姜怀谷的身份产生怎样的怀疑。

    神君不曾有过如此持久而难抑的冲动,只是因为想和一个人单独相处久一些。

    漱羽扶着船舷,看着远方阴沉的天空,双眸投射着波涛暗涌的海面。

    肩头一暖,是栾白石在身后给她披上了披风。

    “你不怕么?”漱羽将披风系好,侧过脸看了栾白石一眼。

    栾白石手扶着栏杆,和她并排站着,双眼看向远处的海面。

    “数年前去过一次,为了捉一只大妖。”

    漱羽扬了扬眉:“你可真厉害,六界之中,还有你没去过的地方么。”

    栾白石转头看她,语带深意:“或许只有天界了。”

    漱羽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不再在栾白石面前故作掩饰,她有时会自嘲地想,有什么可掩饰的呢?有什么神仙会混到向自己这样落魄的样子,被凡人三番四次地救。

    反正迟早会向他揭开身份,只是到那时也就到了分别的时刻。

    倘若在玄都重逢呢?他还会记得我吧。

    她看向栾白石的目光掺了一丝复杂的心绪,被敏锐地察觉了。

    “你呢,不怕么?”

    漱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和往常一样轻飘飘地说一句“不怕,这不是有你在我身边么”,但终究没说。

    她转过头来,诚实地道:“我怕。”

    她如今法力稀薄,倘若真的是孤身入修罗道,吉凶自是难料。栾白石的陪伴,无疑让她心安不少。

    栾白石看着她眼神中的坦诚,缓缓道:“修罗道子民眼高于顶,对凡界的人没有太大的敌意,只要行事低调,不去插手他们的事,全身而退是没有问题的。”

    漱羽微微一笑,听出了他话中的宽慰:“好。”

    “姜寺卿的魂魄已经离开凡界,你如何肯定他会去往修罗道?”

    “他生前一直思念我母亲,母亲临终前二人曾经约好要来生再见,但母亲去世的早,他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不知二人九泉之下还能否相见……”

    漱羽语气一顿,又道:“父亲生前多与鬼神祭祀打交道,他总说自己是凡人中的神职,生前虽然无忧无患享尽尊荣,死后却无法入寻常的轮回,或许只能往修罗道去。”

    栾白石点头。他了解漱羽的身份注定无法将真相全盘托出,但至此已经足以让他窥探全貌。

    他早就试探出漱羽身边均非凡人,那银耳和星摇再如何刻意掩饰,也能看出他们的异样,唯有姜怀谷还带着淳朴的活人气,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但绿瓢案中,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姜怀谷和那妖怪的羁绊,显然和仅有百年寿数的普通人又是不一样的。

    “那你准备如何找到他?”

    漱羽神色有一瞬犹豫,她暗下决心要帮助姜怀谷见到妻子,但实际上她此刻身份尴尬,带着一副神力低微的身体,入了修罗道之后下一步如何做,却并无一个稳妥的思路。

    她正踌躇着,扶在栏杆上的手突然被覆住了。

    栾白石侧着头看她,眸中的暖色和手背上的温度一道传递到她心里。

    “我倒有个法子。”

    海上风暴起于虚无,滔天巨浪从天边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就将二人乘坐的小舟推到浪巅。

    漱羽站在甲板上,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只挣扎求生的漱金鸟,可是当她眸中倒映着滔天的波浪,通身依旧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从浪起时,栾白石的一只手便一直牢牢地握紧她,另一手扣着避水诀护住二人周身,抿着唇专注地看着前方,直到那座海上孤山出现在视野。

    这应当便是修罗道的入口了。

    漱羽看到孤山上闪着森森的青色鬼火,涌动的海水奔流至孤山脚下,便即无声无息的臣服,如此强大的威慑力令人不由心生畏惧。

    突然,她感觉和栾白石交握的手心似被牢牢捆紧了,忍不住偏头看身边的人,却只看见一团黑色的影子。

    她莫名心慌,正要开口唤人,听见他沉稳的声音传来。

    “凝神,我们现在进去。”

    一阵巨大的吸力,如同置身旋风的中心,漱羽闭了闭眼,很快适应了这样的感觉。

    她已经进入了栾白石的移相阵。

    不知过去多久,眼前混沌黑雾散开,海风的咸腥味已经淡去。漱羽回了神,发现前往不远处有个身影在那里等她。

    栾白石一身黑色长袍,衣摆和袖口绣着金线,玉带束出劲瘦的腰身,风神挺迈。漱羽还不曾见过他穿白衣之外的样子,只见他略一挥袖转身看向自己,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潇洒倜傥。

    “还可以么?”

    见他视线不经意的打量了自己,漱羽方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自己。

    不知何时自己也换了装扮,一身凝夜紫的丝光长裙,肩头拢着压金绣的帔帛,衣袖上的金线和他身上的纹路相同,都是流云纹。

    “你这易容的本事倒是不错。”

    审美也还能过得去。漱羽心中暗自点评。

    “异界行走,总要入乡随俗,也能免去不少麻烦。”栾白石眼神示意周遭。

    漱羽抬眼四顾。二人正身处一条宽阔大道,经过的男人无不身形壮硕,面容英伟,女人柔媚多姿,容冶妖丽,个个都眼高于顶,满身的傲然姿态。

    修罗道众生前世均来自人界,是与凡人最接近的具有神力的种族。二人这一通装扮,在这个男俊女美的世界毫不违和。

    漱羽还是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周身灵场,确定神官的灵气没有外泄。托栾白石的福,如今他们二人已经泯入修罗道众生,不仔细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她迎着朝栾白石走了过去,轻飘飘地瞟了一眼他英挺的打扮,语带调侃。

    “还真是个养眼的地方。”

    栾白石低笑了声,转身与她并排走在大道上,这里的亭台楼阁精美华丽,目之所及均是金光璀璨,比之仙气飘飘的玄都多了奢靡浮华的匠气。

    二人身形相称,纵使刻意低调,亦是过分亮眼,惹得路过的男男女女无数钦羡视线。

    “之前你来这里,也是如此费心打扮么?”漱羽偏着头看向栾白石。

    “倒是没有,以凡人身份入修罗道,除了多得一些鄙夷的白眼,倒也没什么不便的。”

    “那我们何必如此麻烦?”

    栾白石看了漱羽一眼,没有说话。

    修罗道的人对凡人的鄙夷是深入骨血的,他们源自凡人,又生出了超脱凡人的神力,对容貌普通而天生无能的凡人祖先带着与生俱来的唾弃。栾白石多年前来修罗道捉妖,修罗道众人见他是凡人不免轻慢侮辱,直到他二话不说将那隐匿踪迹的大妖斩于剑下,方才震慑了全场。

    外界对自己尊重或轻视,栾白石一向毫无所谓。但事关她,便不想让人受丝毫委屈。

    更重要的是,她若是露出本相,麻烦只会更多。

    他早已察觉,神仙不应畏寒,而漱羽却比常人还要怕冷,她的神力恐怕已经与身份不能相称。他不能让她冒险。

    漱羽觉察到栾白石复杂的目光,不再追问,将眼神移向周边的景色。

    前方不远处,人群逐渐密集起来。漱羽举目远望,只见一座金光灿灿的牌坊立在黑色的山壁前,巨大的洞口上方垂落着无数五色灯笼,洞内似是极大,隐隐飘出阵阵香风和旖旎的歌舞声。

    那牌坊上写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金屈厄,两旁有一副龙飞凤舞的对联。

    写着:神血仙骨直可轻,我欲蓬莱顶上行。

    漱羽扬了扬眉,眸中闪过一丝冷笑。

    这些修罗道人好高的心气。

    “修罗道众人唯我独尊,三界六道均不放在眼里,不知道天上神仙看到这个会作何感想……”栾白石的声音在耳旁幽幽响起。

    “哼,自然是——”漱羽下意识接口,很快反应过来,语气淡漠道,“——想来神仙们高居天上宫阙,俯瞰万物众生,也不会有工夫和藏匿此道徒众的狂妄无知计较。”

    栾白石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抬步向前,往人群走去。

    “这金屈厄是什么地方?”

    “这是修罗道的信息集散地,想要找人,这里最方便不过。”

    二人走到香雾袅袅的洞口,栾白石突然停步转身,几步逼近了她。

    微怔愣间,栾白石将一幅黑色的围纱挂在她面上,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澄澈的秀目。

    他抬手帮她将鬓边碎发勾到耳后,声音低沉而温柔。

    “进去后跟着我。一切小心,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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