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华夫人的声音在高处响起:“玄屿你还是这般意气,看来凡界的日子过的不错。”

    玄屿转过身,深蓝色的眸子中如同凝结了千年寒霜。

    “你们说她身为上神,爱上了身为凡人的栾白石。那我身为凡人,却对息翮神君心怀不轨,我的罪如何论?”

    东君面露烦躁,一旁的业华夫人却嘴角牵动:“上卿说笑,你既受帝君允准下界,又是按照昭生符所示,有何罪过?”

    玄屿冷哼一声,语气尖刻:“横竖都是她的错,我不曾有错,你们既能摆布命数,更是永远无咎。”

    这话对至尊十分冒犯,在场众神面色微变,只有几位天尊安坐神位,神色依旧平和。

    业华夫人被当众顶撞,心头火起,面上却不显,仪态端庄地对着司命道:“司命星君,取上神命簿来给上卿一阅。”

    司命心头微沉,视线投向咎愆台上的漱羽,神色犹豫。

    “司命。”业华夫人不耐催促。

    司命掌心向上,捧出那本已经和玄女偷偷翻阅过的簿册。一眨眼,簿册便飞到了玄屿手中。

    漱羽痛苦地闭了闭眼。

    玄屿的视线在簿册上扫过,息翮神君的命词只有短短几行,他却反复看了很久,而后转身看向漱羽,语气是对她从未有过的冷冽。

    “所以你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在历情劫的只有自己一人。

    业华夫人叹了口气:“玄屿,我知道你对息翮颇有回护,但她身为上神,命数自有天定,渡劫以锤炼仙身,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身为上卿,本不应入轮回,但你当初——”她扭头看向身边面色复杂的帝君,鬓边步摇微晃,再接着道,“——一意要为她下界,就该接受可能的果报。”

    漱羽看着玄屿挺拔的背影,眼眶发红:“玄屿……”

    挡在身前的人如同一尊塑像,纹丝不动。

    业华夫人又语气可惜般地道:“息翮资质天赋的确不错,可越是这样,越需磨砺,真金不怕火炼,现在看来,她会历劫失败,也并非无迹可寻……”

    玄屿掀眉,语气冷然:“谁说她历劫失败?她不是斩断情思,好好地将人送走了么?”

    业华夫人并不和玄屿争辩,视线移至曲危:“你说呢?司直。”

    曲危一滞,紧紧攥住手中的铁尺,艰难发声。

    “她以神君身份,爱上身为凡人的栾白石,又身为玄都司吏,明知……栾白石对她心怀爱慕,却放水让他通过了考验,只这两宗,她这情劫,便不能算通过考验……”

    玄屿冷笑一声,曲危不由得抬头与他对视,玄屿的眼神中带着鄙夷和戾气,令他想起,他还是个普通凡人时就是这副眼神看他,自己靠近漱羽时的私心被玄屿看得清清楚楚,而他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原来他的目空一切是与生俱来。

    曲危突然心有不甘,扬着头看向玄屿,质问道:“上卿置玄都安危于不顾,擅离昆阆台,又插手息翮神君历劫,如今害得她情劫失败,这结果您可还满意?”

    在场众仙曹都不免愕然,曲危从来都是一脸严肃,循规蹈矩,今日这样的场合竟然如此失态。

    而高台中央的帝君和业华夫人对曲危以下犯上的出格言行却似乎并无不满,一致看向玄屿,倒有了久违的默契。

    玄屿微微眯起眼,冷漠的视线在曲危面上一扫而过,似是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曲危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明明玄屿才是那个身负万年道行的上卿,相比而言自己只是资浅年少的后辈神仙,可他身上却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少年意气,愈发显得自己束守成规老气横秋。

    或许禁欲冷漠的栾白石是世人对他最大的误解,热血沸腾只为一人才是玄屿的本色。

    “你愿意恪守这毫无道理的天规,就继续好好做你的司直。”

    玄屿锋锐语气中,曲危感觉自己顶着的一口气泄了,脊梁再也无法挺直。

    “——大可不必掩耳盗铃,举着为她的名义。”

    是啊,他从来不配与玄屿相比,自己在乎的太多,身上背了太多的枷锁。而玄屿自始至终,只为漱羽而来。

    “玄屿,你身为上卿,此后更是与玄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等藐视天规的话,还是要慎言!”

    业华夫人不满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玄屿眸色凌厉,公然将漱羽未敢追问到底的问题宣之于口:“栾白石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昭生符上?难道违背这可笑天规的只有她而已么?你们明知她眼中揉不得沙子,事事恪守原则,让我做饵,引她上钩,是不是故意?!”

    业华夫人一滞。她身旁始终面色温和的帝君终于拍案而起,顾不得在场诸神,大声呵斥。

    “玄屿!因你一时任性,凤麟洲重现于世,本该灭族的漱金鸟苟延残喘了七千多年,息翮既为天神,就有天神该恪守的命运,你还真以为这天上地下,能让你如此任性妄为!!”

    玄屿冷哼一声:“既然她命由天定,为什么你们要篡改昭生符,让我参与她的情劫?答应了我的条件,却又暗中做手脚,号称天道昭昭,竟全是摆不上台面的捭阖手段。”

    远处高坐的泰衍天尊听到此,终于忍不住皱着眉轻咳了一声,东君视线一偏,撞到他清明略严厉的目光,面上神色微微发窘。

    当年为制衡三界,稳定玄都仙场,他费劲心机要拉拢玄屿,几次尝试都碰壁,好在他很快发现了玄屿的软肋,哪怕他救了漱金一族有违天道,也不过是进了眼睛的一颗砂子,揉一揉就出来了。反而正好授玄都以柄,以漱羽为饵,将这尊大神哄上了玄都。

    后来帝君又为了拉拢玄屿,将重要仙职授予息翮——在这一点上业华夫人未能和他达成默契,她从来看不惯这个一身傲骨的空降上神,一点没有下属的样子,终于在息翮惹怒她的那一回,将她贬下界去接引凡人。

    帝君与业华夫人为息翮神君的处置爆发了激烈的争执,等到冷静下来,帝君才觉得靠息翮笼络玄屿的确并非长久之计——息翮脾气执拗宁折不弯,玄屿又本事太强不甘受控,这二人凑在一起,反而会将玄都的命运推向未知。

    于是顺水推舟,借息翮神君下凡的机会,让她历一场情劫,而玄屿为了去凡界陪她,需将自身一半元神化作屿魄留在昆阆台,等到昭生符任务结束,栾白石登仙入都,息翮历劫失败,沦入轮回,玄屿便不得不永远驻守于天界。

    这一盘棋局中,众神皆为棋子,而息翮神君是唯一的一枚废子,注定要被抛弃。

    反正漱金一族本就该在七千多年前灭亡,漱羽已经多活了太久。

    业华夫人得知帝君的计划,语气不无嘲讽。

    “还以为息翮神君是你亲自提拔的得意门生,没料到你对她也是如此心狠。”

    帝君只是冷哼一声:“你哪里会懂得吾的苦心孤诣。”

    “玄屿……”

    漱羽看着他遮挡在自己身前如峰峦一般的身影,忍不住出声。

    玄屿转过身来,伸出手将她脸侧垂落的发丝勾到耳后,垂首抵住她额头,低声道:“你看,以强凌弱,以大欺小,从天上到地下,没有什么不同。”

    漱羽摇了摇头,她很早前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有他才是真正至纯至性的那一个,为保护自己,甘于对抗所有。

    玄屿再度转身,扬声道:“帝君说我一时任性,扭转了凤麟洲和漱金鸟一族的命运,我再多问一句,漱金一族为何该死?烧尽返魂木的那场野火究竟缘何而起?至尊能否为我解答?”

    “你——!”帝君的面色陡然变了。

    虑及在场众神,不少都是九洲居民,帝君压抑着怒火用警告的口吻道,“玄屿,不要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天道昭彰,吾辈皆为卫道。天外有天,任谁也不能有恃无恐。”

    玄屿昂然而立,轩眉微扬,语气冷硬如冰山。

    “我偏要她有恃无恐。”

    -

    “阿泽,快回船舱里去!”

    沅娘一手执桨站在甲板上,她身后,桅杆上的白色油布帆被风鼓起,她抬头望着突然阴沉下来的天色,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扶着船舷仍在发愣的儿子,又急切地催促了一声“快些进去!把船舱关上!!”

    今日午后出海时,还是风和日丽的天气,离岸不到半个时辰,天色就陡然变了。沅娘看天边阴沉的灰云后出现一段彩虹似的光晕,约莫有六七尺长,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在孩子面前努力维持着镇定。

    “是飓母。风暴要来了……”

    阿泽刚满十岁,皮肤黝黑,身形瘦削,他的父亲死于一场海难,母亲沅娘便带着他在这东海之上相依为命,打渔为生。母亲低声喃喃夹在风声中,他还是听清楚了,站在船舱前没动。

    沅娘又回头:“怎么还不进去?!”

    “呼啦”一声,阿泽反手将船舱门在身后关上,走到船舷边弯下腰握住缆绳:“我不进去了,我可以帮你!娘!”

    沅娘在风中勉强能站得稳,看见儿子眼中闪着坚定的光,颇有几分亡夫的神采,她咬了咬牙,朝儿子伸出手:“拿缆绳过来!”

    阿泽上前一步,将缆绳递给沅娘。她握住缆绳一段,迅速地将绳子穿过阿泽的腰,系上扣,然后顺着将绳子拉长,又捆在了自己的腰间,将自己和儿子连在了一起。

    “好,阿泽,咱们娘俩若有什么——也在一块不分开!”沅娘的声音裹在风中,异常清晰。

    阿泽点了点头,声音微微发颤:“娘,不像要打雷下雨的样子,或许这风只是一时的而已?”

    沅娘没有说话,若有惊雷震响,飓风反而不会发生,眼前的景象,令她想起小时候渔村中的长辈讲述过的那次大海难。

    便是像此刻这样,云物惨然,无雷无雨,只有风声。

    她沉着声:“你去桅杆边把帆抓紧,跟着我的方向控帆。”

    阿泽点头,走到桅杆下面站定了,抬头看天,突然睁大眼睛。

    “娘……你看……那里有宫殿!”

    沅娘也看见了。

    翻滚的乌云之间,露出一座座高低错落的琼华楼阙,金楼玉堂森列天表,仿若一座绵延千里筑于云上的城池。

    “……这、这是蜃景么?”阿泽目光发直,眼前的景象巍峨壮观,如梦似幻,让他一时忘了此时身处的风险。

    不像。

    蜃景不是这样的,蜃景不会变化,这座天边城池,明明在动。

    虽然被厚厚的层云遮挡,沅娘还是看清,那座云端的金色城池在缓慢地下坠。

    她的视线随着城池移动的方向下移,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城池下方的海面已经掀起了万丈高的海浪,似一面墨蓝色的幕布,径与天相连,海水涌入云端,倒灌进了金色的城池。

    神瑞纪一万贰仟五百年,后世称“神降日”。

    无尽海倒灌入玄都,九洲沉没,众神消隐。

    沅娘从不曾见过这样离奇的景象,仿佛水从天上来,让她一时忘了自己正身处死亡的漩涡之中,毫没留意到前方扑面而来的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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