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下了一场连绵一个月的雨,都说春雨贵如油,田间地头随处可见躬身劳作挥汗如雨的人影。

    吴阿贵架着板车,带着媳妇珍娘兴冲冲地进了城,车子上还放着一篓新摘的瓜果和点心,夫妻俩去姜府探望救命恩人。

    姜府大门紧闭,找了人问了才知,自姜寺卿故去之后,姜小姐也离开玉京,不知去了哪里。

    “约莫是回了姜夫人的老家?我怎么记得,姜小姐的母亲也已经去世很久了?”

    出了城,珍娘坐在晃悠悠的板车上,和丈夫猜测起姜小姐的去向。

    “我记得也是……说来也奇怪,栾道长也很久没见了。听观里人说,道长出去云游,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了。”

    夫妇二人说着话,天边突然猛地亮了一下,一道闪电劈下,而后响起隆隆的雷声。

    “哎哟,看样子又要下雨,阿贵哥赶快些……”

    吴阿抬头,方才还明亮的天空,此时已经乌云密布。

    “啪”的一声,鞭子打在牛臀上,吴阿贵嘟哝了一声,“这鬼天气,刚停了没两天!今年春天的雨水似乎尤其多呢……”

    -

    漱羽踏进迎仙门,两列仙兵手执法器严阵以待,为首的玄卫看见她,走上前来。

    “息翮神君,至尊派我们在此迎接。请将符命官印交回。”

    漱羽沉默着将东西交出来,站在原地,等待继续发落。

    玄卫头戴银盔,只露着一双眼睛,收走漱羽的符命官印后,后退了一步,略微躬身,语气十分敬重:“请神君随我上咎愆台。”

    漱羽看了这玄卫一眼,微微颔首。

    长阶空旷,沿途有路过的仙曹,看见久违的息翮神君,正欲笑着打招呼,看见她身后一脸肃穆的天兵,脸上的笑意又收了回来。

    看来传言非虚,息翮神君果然在下界触犯了天规,今日回来受刑了。

    咎愆台是一座圆形的审判场,形状如同一只底窄口宽的茶盏,受审者立于低陷的受刑台上,至尊带领众神官居高临下,对罪仙进行审判。

    受尽尊崇敬仰的上神一旦站到咎愆台上,仅仅是接受至尊和众位昔日同僚的审视目光,滋味就胜过千刀万剐。

    更不用说审判之后的天刑。

    漱羽站上咎愆台时,依旧一副清冷淡漠的姿态。

    在场众神尽皆容色端肃,其实心中无有不唏嘘的:上一个站在这里的还是韩八百,谁能想到玄都司吏下界一场,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玄都。

    这接引官看来当真不好当。

    金石之声叮当作响,玄卫将捆仙锁拖曳过来,举到漱羽面前,要将锁头穿过她肩膀时,动作略顿了下。

    漱羽看清了玄卫的手,那是一双略显粗糙的手,上面密布着细小的伤痕,关节处还有明显的茧。

    “得罪。仙师忍一忍。”

    她看清这玄卫银色头盔后露出的一双眼睛,认出他是谁。

    “石固?”

    面前的人几不可察地一点头,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欣喜。

    “神君还记得我。”

    他没有时间多说,只伸出手在那捆仙锁上一点,加固了禁咒,而后后退两步,转身回到角落。

    高处响起帝君低沉的声音。

    “息翮,玄都遣你下界接引凡人,你身为接引神官执掌昭生符,却不尊教导,屡次违抗天规,擅自穿梭三界,干涉凡常运数。可知错?”

    漱羽抬头,视线扫过台上的人。

    她看见两位至尊没有表情的脸,他们身旁,坐着宝相威严的三位天尊,而后是面色沉郁的司直和一脸心不在焉的司命。

    “息翮知错。”

    是她做的,她不会躲。虽然让她重往人间走一遭,也会是一样的做法。

    业华夫人不满帝君不轻不重的语气,眉头微微一扬,缓缓开了口。

    “息翮,你神资难得,帝君亦看重你敏慧天赋,气正心清,方将司吏大任交托于你。你是玄都第一个修行不足千年便升为上神的,至尊亦为了你破了不少的规矩,但你下界以来,种种行径实在让我们失望。”

    她语气一变,“——为何仙师之中总是出现监守自盗、持身不正的情形,我们身为天界执掌,也应当好好自醒。”

    业华夫人这一番话意有所指,有心思敏锐地去觑帝君的神色,见他端坐高位,始终紧抿着嘴唇。

    天际隐隐雷动,呼应着此刻咎愆台上低迷的气压。就连最迟钝的神仙,也能看出两位至尊的暗中较劲。

    除了司命。他心思不在场中,始终望着天际,神色中难掩焦虑,突然被帝君点名,顿时一凛。

    “司命,你代领司吏一职有多久了?”

    司命一凛,恭声应答:“禀至尊,小神自息翮神君被遣下界后暂代领司吏一职,至今整七十个甲子。”

    帝君微微颔首:“这段时间,辛苦卿家了。”

    “不敢。都是小神分所应当。”

    这问话来得突兀,司命心中正在七上八下,揣测这问话究竟是何用意,毫没留意到业华夫人不满地看了东君一眼,在他再次开口前抢声,却是冲着司直曲危。

    “司直,身为仙曹履职不力,该当何罪?”

    曲危垂首道:“回禀至尊,当视具体情形而定,轻则收灵力、罚仙奉,小惩大诫,重则……”他语气一顿,没接着往下讲。

    “重则?”业华夫人声音低沉,带着压迫的力道。

    “——重则褫夺神职,入梯仙国重新修炼。”

    “那么依卿所见,息翮神君所犯罪过,该如何判处?”

    曲危的目光投向下方的咎愆台,上面的人孑然而立,与他对视,曲危眉心一跳,似被那清冷眸光烫到,迅速收回视线。

    他硬着头皮避重就轻:“息翮神君……私自前往鬼蜮,下官已对其警告,并褫夺其半身灵力——”

    “说得不是这个。”

    业华夫人瞥了身侧东君一眼,语气有些不耐,“曲危,你知道吾说的不是这一桩。”

    她抱着臂,目光尖锐地看向台上的漱羽,“——息翮身为上神,与凡人相恋,是何惩罚?

    此言一出,神仙群中一片窸窣之声。

    曲危眉心紧蹙,忍不住抬头看向东君,见他面色阴沉一语未发,默认了业华夫人这一番质问。后者正冷冷盯着曲危,一副定要从他口中听到想听的答案的态势。

    二人这番拷问息翮的严阵架势竟然一反常态地默契,让曲危一颗心无止境地下坠。

    他喉头一滚,背诵天规法条的声音发紧:“仙凡不得相恋,倘若有违,则需于愆咎台受真火之刑,再、再……贬谪下界,永堕……轮回。”

    咎愆台上突然风声呼啸,方才还仙气飘飘的玄都上空一时阴云密布。狂风鼓起神祇法相庄严的衣袍,业华夫人头上翠翘凤凰冠的步摇大幅摇晃起来。

    有定力不足的神仙从台上起身。至尊似乎早有预料,业华夫人只是语气微变,沉声问下方的漱羽。

    “息翮,你可认罪?”

    漱羽似是没听到她的问话,一道清亮视线投向业华夫人身侧的东君。

    “至尊,息翮有一事不明。”

    东君半阖的眼微睁,目露意外神色,业华夫人对被审者目中无她的姿态着实气着了,一拍椅臂,怒声向漱羽:“放肆!吾在问你话——”

    “何事不明?”帝君支起手臂,业华发了一半的火气被拦住,甩开手冷哼一声。

    漱羽不卑不亢,声音冷静:“所谓仙凡相恋,实则有失偏颇。是小神持身不正,擅自动心,玄屿上卿不历情劫,自会安然无虞,对吧?”

    始终不曾对视的两位至尊闻言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玄屿上卿不历情劫不假,但却未必安然无虞。

    业华夫人冷冷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去顾玄屿,不若管好你自己。”

    漱羽敏锐察觉业华夫人的避重就轻,再度直言:“上卿不历情劫,为何玄屿上卿会下界?昭生符上又为何会出现栾白石的名字?”

    昭生符之于玄都,是凡界登仙的最终准绳,之于司吏息翮神君,是她从来被规训不得有违的圣旨。

    东君却为玄都安稳,亲手在昭生符上动了手脚。

    身为至尊,东君不能允许任何意外出现,颠覆玄都地位,他用九洲契约束玄屿,一旦栾白石在凡界恢复记忆与灵力,便需尽快返回玄都,昆阆台上的一半屿魄如同绳索,将他从此永世与仙界捆绑。

    这一切的触发,在于世间唯有一人能将他唤醒。

    篡改昭生符本也是违背天规,但无人知晓这桩秘辛,就算被得知,也无人敢去置喙至尊为守护玄都的非常手段。而玄屿一心只在漱羽身上,为离开玄都不惜一切代价,也正中了东君下怀。

    直到今日息翮神君在诸神面前质问至尊。

    东君抿唇不语。业华夫人离得近,看清他眸中难堪神色,唇角露出一丝讽笑。

    神仙俱有七窍玲珑心,息翮神君与至尊这一番对话令莲台上的诸位神仙也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喜怒一向不形于色的东君竟被息翮逼问到沉默。除了仍旧如同置身事外一般的三位天尊,咎愆台上隐隐有鼎沸之势。

    终于东君压了压手,众神当即噤声。

    他目光阴沉,深深看了漱羽一眼,传音入她识海:“今日审的是你,至于玄屿,吾默许他许多任性行为,并非没有代价。天赋异禀者,亦需承其重。为将他召回玄都,当有非常手段。”

    咎愆台上自始至终冷静自持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一丝彷徨,漱羽听明白了,只要他依旧是玄屿上卿,玄都便不会让他有事,因不能让他有事。

    漱羽抬头看向东君,声音低了半分,是息翮神君不曾有过的认命语气:“他任性行为咎全在我,只要他往后无虞,漱羽甘愿承受本该有的天规轮回。”

    她一脸释然地束手了。

    “喀拉”一声,息翮神君肩头的捆仙锁猛地收紧,众神看得隐隐皱眉,只有台上将要受刑的人面容平静。

    帝君垂目看着放弃抗辩的人,下意识松一口气,洪亮的声音在咎愆台上空响起。

    “罪神漱羽业已认罪,现褫夺神号,历情劫受真火天刑后,着即投入六道轮回。”

    他冷肃目光投向一旁的司命:“司命,你依旧接任玄都司吏,掌昭生符。”

    天兵领命过来,将漱羽身上交出的昭生符递到司命面前。一向从容的司命星君却未有反应,站在原地发愣。

    帝君眉头紧蹙,正要发话,四周气流猛然扰动,在场诸神和天兵天将几乎一时站不住脚。只见云端一道白影飞身而至,稳稳落在阶下。

    司命回过神来,玄屿手中捏着昭生符的金色叶片,用眼尾睨着高台上的尊神。

    虽然是栾白石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带着狂妄无谓的姿态,他背着手,在至尊面前也未有半分低顺。

    司命目光中出现一霎的讶异,很快躬身行礼:“参见玄屿上卿。”

    端坐中心高位的至尊面无表情,不远处泰衍天尊为首的三位天尊则笑容亲和,冲着玄屿微微颔首。

    其余神官见司命行礼,当下也一齐躬身。

    过去这段时日,三界动乱颇多,因为缺乏人手,本事大些的神仙都疲惫不堪,忙于四处灭火。都是靠三位天尊勉力支撑着玄都的稳定,此等情形下九座仙洲的位置岌岌可危,一时也无人顾得上。

    可某一日玄都突然恢复了稳定,无尽海上也风平浪静,听说是因为昆阆台上的那位终于回来了,但始终却未见真神的身影。

    只有司命是知道的,玄屿上卿一旦回到玄都,因为九洲契的缘故,他便不能再离开昆阆台,看似尊荣,实则囚禁。

    东君再难维持镇静,从宝座上站起身来,语气不可置信:“玄屿?!你——”

    及至他看清玄屿周身逸散的灵力,东君的神色迅速恢复自然,缓缓坐了下去,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玄屿回到玄都后,身体中的一半屿魄与镇守昆阆台上的另一半重归一体,成绑缚之势,若要离开,非得有舍身的决心。

    看他此时的状态,竟以割舍屿魄为代价,离开了昆阆台。

    他此时身无元丹,只身闯入咎愆台,如同泥牛入海,势必要形神俱灭。

    司命亦看出上卿周身不断逸散的灵力,神色中微露担忧。

    玄屿负着手,冷漠地看了一眼端坐的二位至尊,转身下跃,姿态从容地落在了咎愆台上。

    他缓缓朝台中心身负枷锁的身影走了过去。

    上卿背朝诸神,只有漱羽看清他眉眼中逐渐凝聚的浓重愠色。

    “谁让你如此认命?”

    “谁让你这样过来?”

    玄屿笑了起来,他本来在生气,她与她告别时还承诺得好好的,转眼就孤身回到玄都,一副献祭自己的觉悟。

    可此时玄都上下只有一人能对他毫无敬畏如此质问的语气,却又令他觉得无比珍贵。

    漱羽的眸光在他冷峻的面容上流连。

    天上三日不见,与他已经别离太久。

    “你说我来做什么。”玄屿对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语气,只是眉眼间浓重的情感依旧遮不住。

    她明明知道回到玄都后要面临的一切,却对他只字未提。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漱羽忍不住想抬手抚平他眉头的沟壑,却被收紧的捆仙锁压制住。

    她刻意平复气息,冷静道:“是,所以一切都是命数。无尽海上你已经为我逆转天命,可一而不可再,算了吧。”

    香窟一场放纵,是予他的告白,亦是告别。

    她已然知道玄屿为她付出的代价——九洲契这样的上古禁咒,仙魂葬九洲,只换来一次以身追随、守护她的机会。

    她成了他唯一的谨慎克制,想靠近却无法明言,怕干扰了她的命数。却为了让她有恃无恐,悖逆天意,消耗自己从未有过任何犹豫。

    她无法眼睁睁看着玄屿付出如此代价。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的路让我自己走吧。”

    “怎么办呢?我没了你可是不行的。”

    玄屿将她的手牵起,放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捆仙锁随着他们动作发出金石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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