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圆月被乌云遮盖,山中开始飘起了雪。

    细雪如同微而密的盐粒,落在神君的鬓发和睫毛。漱羽在捱日观前站了很久,她气息冰凉,身上的雪粒子结成了晶莹的冰晶,半点不曾融化。

    抬头望向天上的星辰:今夜玄都应当也同人间一样,彻夜笙箫吧。

    雪越下越大,棉絮一般纷纷扬扬,石阶上,山门上,院墙头都积起一层厚厚的白色。

    天边那颗长庚的光芒似乎暗了些,她深吸一口气,隐身入观。

    “吱呀”一声,静室的门被推开,博山炉中飘出袅袅香烟,房间里空无一人。

    经案上放着一只中空的玉匣,原本是盛着她交给他的羽化仙丹。

    他真的已经走了。

    漱羽心头一松,手扶在门上,唇角牵起怅然的弧度。

    “你在找谁?”

    如同梦醒,她猛然转身。

    院中那株栾树下站着个人,一头银发垂至腰间。他神容平静,姿态孤峻如山,只一双深邃的眼如同盛着星河,灼灼地望向她。

    一如在昆阆台上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彼时读不懂他的眼神。

    此刻却很难假装不明白。

    “你……没走?”她愣怔着。

    “神君……来这里做甚么?”

    玄屿沉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向她确认:“你是……在找我吧。”

    用上卿从未有过的姿态。

    “不是。” 漱羽咬住下唇。

    “神仙不能妄语。”他的语气突然严厉,很不好糊弄的样子。

    她一滞,旋即低声:“再不能做的也都做了……”

    玄屿皱眉看她,俊挺的五官藏在阴影中,他看见她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她说些什么。衣摆微动,正要向前踏出一步,却想到她临别时冷硬的告诫,动作停了下来。

    他向来不受规束,能让他心有顾虑的唯她而已。

    从姜府回到捱日观后,玄屿在正殿中跪坐许久,从日暮到深夜,盛着仙丹的盒子始终硌着他掌心。

    他在香烟袅袅中想到了师父最后离去的背影,突然懂了他为何会执着于往返轮回之间。

    想到修罗道时二人曾心扉大敞,彼此贴近,原来一切终究只是自己一人错觉。

    本来做好了与她共赴任何劫难的准备,但这样也好,似她这般心无挂碍,才会永远是自己心中那只来去自由的小金鸟。

    树下的人缓缓走进月色中,右手摊开,掌心的六翮丹发出淡淡柔光。

    漱羽立在廊下,想看清他眼睛,他却始终垂着眸,再不与她对视。

    “多谢息翮神君接引,让在下不至误入——”

    她心头收紧,突然喘不过气来。几步之外,那人的声音成了世间仅剩的氧气,教她再难抵抗。她如飞鸟一般倏然而至,落到他身边。

    纤长手臂穿过他腰间,与他紧贴的瞬间,她的窒息感顿时解除了。

    漱羽的声音发闷,头抵住玄屿的胸口,听着他一腔凡人的心跳,故意忽视他此刻的身份,唤着他此间的名字。

    “栾白石,你的情劫还没有历完,还有最后一关。”

    这是她找的借口,也是她说服自己的理由。

    “……什么最后一关?”

    玄屿声音发哑,他感觉自己在梦中,情不自禁地偏过脸,在她头顶微微蹭了蹭。她的发丝散乱在他脖颈,轻柔的触感。她身上还带着二人对饮时留下的淡淡酒气,令人迷醉。

    漱羽仰起头看他,伸出一根手指描过他修长流畅的眉眼。

    她笑了起来,眼饧骨软的醉态。

    “既然吾受上命,游览人间,你可愿意与我托付神契,共赴春山?”

    玄屿神色微怔,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她勾住脖子,冰凉的唇瓣落在他唇上。

    她引着他,后辈抵上冰凉的石壁,机关洞开,二人摔进了香窖中。玄屿宽袖一扫,正中的香案被推到一边,香箸香匙散了一地,还撞碎了角落里的一只撇口瓶。

    黑暗的窖中顿时酒香四溢。

    一片慌乱中,玄屿一只手尚顾得上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地上散乱几只蒲团,二人轻飘飘地落在上面。

    “你……是真的?——”

    漱羽不说话,手指插进他银色的长发,闭着眼再次吻住了玄屿。她被他的身上浓郁的沉香味道包裹着,另一只手勾着他宽大的外袍前襟,拉着他贴向自己。玄屿低叹一声,感受着她柔肌腻体,几多深情密态,默默将人拥紧。

    墙上只一盏昏黄的壁灯,为他锋锐的眉眼打下浓重的阴影,他一手撑在胸前,隐忍的动作微顿,漆黑如墨的眼睛如同深渊,凝望向怀中人,声音低哑难耐地喊她:“漱羽……”

    漱羽用水光濛濛的眼神回应他,神君接引凡人的口吻:“栾白石,你修道是为拯救众生,还是因为——”

    “今夜我不关心众生。”他沉声打断了她。

    “吾心如海,永世无穷。”

    转轮台上曾对她告解,以凡人对神君的姿态,此时看着她金色的眸子,他再一次重复,以被救赎者的虔诚。

    他再度埋首,吮吻她的唇,而后是她修长的脖颈、圆润的肩头,时而细致温柔如春雨,时而沉稳用力似山颓,呼吸炽热而紊乱,他几缕银色的长发从耳际垂落,轻轻拂过她,激起一阵酥麻,四片唇瓣辗转难分。

    她的身体一半是冰山,一半是火焰,手脚冰凉,胸口却滚烫。像雷电劈中枯木,火星落在火绒,他长身欺近,她被瞬间引燃,二人同时发出舒畅的叹息。漱羽的手抓到他坚实而光滑的背肌,又无意识地沿着起伏的曲线游弋,他随着她冰凉的指尖微微颤簌着,火势愈演愈烈。

    玄屿贪婪地啄吻着她的唇,她的颊,她的耳垂,再到她泛着潋滟水光的眼角,还有眼角那颗小痣,是他心头的血色,只一眼便如同星火燎原。

    漱羽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无尽海上那个暴风雨夜,一身羽毛被打得湿透,可这次她并不是孑然一人,她单薄的身体有了依托,玄屿将她牢牢收在怀中,呵护着她的同时又霸道地占有,将她肌肤每一寸都画上缠绵的记号,而后吞食干净。

    他们似乎距离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已经很远,肌肤之间生出炽热的触感,交换着气息和感受,体会着极致的痛快,舒展的面容倒映在彼此的瞳孔,如同两颗轨道交汇的星辰。

    浪潮从蜷缩的指尖涌至头顶,一浪高过一浪,他们随之沉浮,共同抛至巅峰,转瞬又落入海底,却始终不曾分开。

    她的神识已经一片混沌,只咬着嘴唇下意识地攀着他,如同抓住万顷大海上的一块浮木,而他也牢牢固守着她,即使摔落也要一同坠入深渊。

    一室春风旖旎,山壁外,花木在暗夜中竞放。

    天空现出淡淡蟹壳青,黎明将至,山间第一声鸟鸣中,漱羽睁开眼。

    她蜷缩在玄屿怀里,正沐浴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她与他共盖一袍,肩上拢了一层轻纱,轻纱之下,细密的金色碎羽莹莹闪光。

    玄屿伸出手,拢着她的肩头,将人再度拉进怀中,垂首在她眼角印下一吻。□□好,她这颗朱砂痣不知被自己吻过了多少回。

    他第一次在山中见她,那颗痣就印进他心里。

    他低笑出声,原来罪魁祸首还是自己。

    漱羽定定望着他,昨夜情动时刻,她身体中最后沉睡的记忆亦随之被唤醒。

    他本是无尽海上一颗被冲刷万遍依旧不改原色的石头,当众生以为他没有喜怒,不通哀乐,她却在他身体里种下了种子,萌发出芽,钻破他坚硬淡漠的外壳,为她一句话,陪着她穿越了三界。

    她无限依恋地看着他眼睛,自第一次落在他身躯,他便一直默默守护着自己。

    他的手被捉住,与她十指紧扣,相携着送到了自己脸庞,贴在那颗朱砂痣上。

    这一世他有一双持剑的手,掌心生出粗粝的茧,却也有细密的纹路,在不知觉中暗生,令他先一步想起很久很久之前。

    “大石头。”她在心中轻声地唤。

    “阿羽。”

    似乎是听到她的心声,玄屿低声回应,沙哑的嗓音带着餍足的酣然。

    她仰头,微眯着眼睛慵懒地看他,手指流连到他冒出青茬的下颌,他微微觉痒,将她的手捉住。他胜过世间无数,带给她愉悦和心动。

    若是时间停在此时此刻,就好了。

    “我这情劫可算通过了么?”玄屿垂眸在她掌心印了一吻,重提昨夜的话题。

    她眸中的神采暗了暗,很快抿唇道:“看你表现不错,算给你过了。”

    玄屿扬眉:“神君这是……占我便宜?”

    她唇角牵动,语气莫名有些骄纵:“怎么,你我既在凡界相遇,不将凡人情爱滋味统统体会一遍,怎么算历过情劫?”

    玄屿失笑,伸手勾抬起她下颌:“若是还有往后又有人历情劫,神君也要如此投入么?”

    他面上带着点威胁的坏笑,露出莹白的牙齿。

    见漱羽闭上眼不答,佯装困倦,玄屿伸手探到她腰侧,呵她的痒:“说话!”

    她说不出话,只往他怀里钻,好像受不住他的动作。

    玄屿停了下来,见她眼角晶莹挂着泪,以为是方才一场笑闹惹得,捧着她的脸轻柔擦拭。

    他气声在她耳畔低语,宠溺至极的语气:“若你食髓知味,我随时奉陪。”

    息翮神君红了脸,活了七千年岁初尝凡人情爱滋味,才知道自己居高临下姿态,过于可笑。

    清晨第一缕日光照进香窟,落在二人纠缠的发丝上。玄屿扶着漱羽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帮她结辫。

    发辫结完,他手略抬,一朵花出现在指尖,他将花插进她云鬓。这是拂霄山的昨夜盛放的第一朵花,因此间弥漫的春意而盛放。

    “没想到上卿还有如此本事。”她的手指勾住发尾,调侃他。

    转过头,贪恋的眸光顺着他俊美的五官细细描摹,终于微笑道:“你该回去了,上面的人都在等你,是我一意孤行,耽误了玄都大事。”

    玄屿无所谓的语气:“那就让他们等着。你不和我一起走么?”

    漱羽摇头:“我的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你先回去吧。”

    “哼,若非我和东君——”他话锋一转,只面色阴沉地道,“待我回去,好好和他们算一回账!”

    漱羽摇头:“关他们什么事,命数皆有天定,再说,不是有你下来陪我么……”

    说到此,他语气有些委屈,“其实你喜欢的是栾白石道长,不是玄屿上卿。我在玄都那么多次靠近你,都没能入你正眼……”

    漱羽的笑意浓了些,故意道:“玄屿上卿高高在上,小神怎么敢有非分之想?那么多神仙都对你敬而远之,我自然也一样。”

    “那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做栾白石。”玄屿索性歪了头,要摘下头上的冠。看样子是说得出,也做得到。

    漱羽拦住他动作,整理他宽袍上的玉石压襟,而后踮起脚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去吧,耽误了上卿回都,小神的罪过就大了。”

    她挺起身后撤,却被重新拉回怀里。

    “什么小神大神……”

    玄屿深深呼吸她发端的香气,咕哝着道,“等我回去,要昭告三界,谁也不能再让你我分开。”

    在她身后默默守护这么久,才刚尘埃落定,此刻哪怕看上去再短暂的分离,也让他难以接受。

    “好……不分开。” 她被他压在怀中,抚慰般的语气,只是声音微微发闷。

    漱羽到最后也没有告诉玄屿,她全部想起来了,他就是无尽海上那座为她遮风避雨的大石头。

    就让玄屿和息翮这一世的缘分,终结于此。

    哪怕是重回大海,变回那座孤独的岛屿,也好过从此消失。哪怕没有自己,也会有其它的鸟儿找到他,为他而停留吧?

    会的。

    看着玄屿化作的光影消失于天际,漱羽的视线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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