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羽闭了闭眼,胸口一阵酸胀。

    他一身傲骨,竟然为她折腰至如此地步。

    青枝急切的声音继续钻入耳中:“不要告诉我你毫无所知,漱羽,你一向通透敏锐,这凡人对你是何心意,你应该比所有人都更清楚,你怎么还——”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

    青枝一愣,漱羽的眼神如同枯井中倒映出的月亮,冷然凄怆。

    “他明明比我更适合做神仙,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因为我的蓄意,却要遭遇他本不该遭遇的折磨,我们凭什么高高在上,动辄考验人性?一念之差就罚他们永堕轮回体无完肤,难道神仙不会犯错?……”

    她下意识地重复着楼镜对她的质问。

    青枝缓缓摇头,语气不可置信:“阿羽,我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从你口中说出的话。”

    漱羽转头看她:“你看我很可笑吧,息翮神君监守自盗,曾经信誓旦旦要让这凡人好好经历一回情爱考验,今日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苦笑一声,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

    青枝颤着声音确认:“……所以,昭生符上的名字已经被你批完?”

    漱羽点头:“六翮丹也给他了。今夜时辰一到,他便可入迎仙门,此后再无栾白石。”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么?”

    “我知道。青枝,我别无选择。”

    青枝呆呆坐下:“晚了……我还是来晚了……真是孽缘、孽缘啊,这个玄屿上卿……”

    “你说什么?”

    “你不是怀疑过他是玄都哪位大神刻意安排,篡改了昭生符么?他就是玄屿上卿,栾白石他就是擅离玄都,致使九州三千界沦入动荡的玄屿上卿。”

    “玄……屿上卿?”

    仿佛有人将一记重锤砸落在心头,漱羽突觉气闷不已。

    青枝点头,喃喃道:“在你被业华夫人贬谪下界之后,玄屿上卿也离开玄都,昆阆台已经空置许久,他应当就是为了你才下界的……”

    漱羽缓缓坐了下来。

    一个时辰前,她在这里抛下栾白石。因为他最后那一句冲动地不像他能说出口的话。

    他说话时的眼神如同软刃的刀锋,锋锐而温柔地划破她的心脏。她甚至对他如此坦诚直接莫名心生怨怼,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或许就会丢盔弃甲。

    现在突然得知,他们之前的渊源,早就从玄都开始。他那么张扬乖戾的姿态,与栾白石迥然不同,竟全部来自于玄屿上卿。

    青枝突然疑惑地看向漱羽:“我和司命看了你的命簿。玄屿上卿是与你同一日入驻玄都的——阿羽,你们之前真的不认识么?”

    漱羽咬着下唇,忆起昆阆台上那尊巍然身影,他们仅有的几次交集都似不真实的梦境,却远不足以让她妄以为他会为了她来到下界。

    半晌,她才缓缓道:“所以这情劫……”

    “上卿不必历劫,历情劫的其实是你。”

    青枝的语气沉重,“——而你对身为凡人的栾白石动心,为了他违背天规,这情劫恐怕要……”

    “我应得的。果然我有此结果,不算冤枉。”她突觉释然。

    青枝却为漱羽这副认命的样子痛心不已:“什么叫你应得的?你在凡界这么久,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就是对凡人动心么——再说他也不是凡人啊!凭什么要这么对你?!”

    她转身向外走,“这不公平!我去求天尊,我去求师父找人!不,我去求玄屿上卿,干脆请他直接带你回玄都——”

    还没迈出步,袖子被漱羽扯住了。

    漱羽对她缓缓摇头:“青枝,你和司命私自翻阅上神命簿,已经违背了天规,趁没有人发现之前,赶紧回去吧。”

    “多谢你告诉我这一切,起码让我知道得不算太晚。对了——”

    她取出那把昼晦剑,递到青枝面前:“——第一次和你相识,我就毁了你师父赐你的第一把佩剑,这人情欠你到今天,总算能还了。”

    如此姿态,似在与青枝作最后的诀别。

    青枝看不了她嘴角牵着的笑意,涩然垂眸看向她手中那把漂亮的剑,喉头一梗:“谁让你还了?我不是说过不用你还……那日之后,玄屿上卿把他的玄霜送我,还点拨我入新化境……我一点亏都没吃……”

    漱羽微怔:“是么……你怎么没有提过……”

    一桩桩一件件,从栾白石到玄屿,多得是她不知道的事。她心头涨得发堵,伸手握住青枝发凉的手,微微用力。

    “青枝,我有件事要问你。”

    ……

    青枝万分不舍地与漱羽道别,她背上负着那把昼晦,一步三回头,终于化作一道星芒消失于天际。

    漱羽踏出门外,看着天边黯淡的几颗星,子时将至,新岁就在眼前。

    冷风拂动她的额发,她抬手勾到耳后,视线定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里已经没有红绳,那夜在月老祠求红绳,月老曾经交代,他与她这一段暂时因缘过去,百年之后,便是各随六道不相细属。

    不,他本是玄屿上卿,会永坐九重天上,接受众生顶礼。

    沦入六道轮回的,只会有自己一人。此番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他。

    她手臂一阵发热,宽大的袖子滑至手肘,露出那只金羽令。

    是他给她的金羽令。

    当时她怎么没能看懂,玄屿垂着眼看向自己的目光,那份想要靠近却又不能戳破的心意。

    突然惊觉她与他之间,曾经有过许多交集。

    香云窟中,捱日观里,还有,无尽海上。

    她初任玄都司吏时,事务繁杂,人际往来让她不堪重负。年资历久的老神仙见这么一个稚嫩后辈来负责他们的勋封和元计考功,脾气好的跟她打打马虎眼,脾气差些的直接闭门不见。又有些九洲出身的仙家后辈,背景雄厚,平日四海巡游都跟着至尊侍奉,也并不将她这司吏放在眼里。

    某个天光晴好的日子,她从紫阳仙公那里吃了闭门羹出来,站在仙公的洞府门口突然下起了一阵急雨,她匆忙施展避水诀准备离开,却发现头顶那片下雨的云一直在跟着自己。

    看样子是紫阳仙公在给她脸色看。

    东海水患,司直殿查到是紫阳仙公带头在东海上大摆宴席,纵得几个龙王玩脱了性,至尊遣她来和仙公告知,此次元计,要扣减紫阳洞上下的仙奉。

    紫阳仙公宿醉未醒,全没了平日对待后辈时慈眉善目的样子,将漱羽递上的函文撕成两半,正眼也不看她,只说了一句“你让至尊亲自来跟我说”。

    她胸口顶着一口气,干脆连避水诀也没有用,屈膝行了个礼,便昂着头转身离开了紫阳洞。

    那朵不停落雨的云跟了她一路,将她浇得狼狈,路上遇到其他的仙曹递来奇怪的眼神,她毫不在意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一直走到没什么人烟的地方,那朵云载着的灵力散尽,雨也渐渐停了下来。

    此刻的息翮神君已经浑身湿透,心中万般委屈,却冷着一张漠然无谓的脸。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在人前哭出来。

    她扶着栏杆,望着远处波浪一样的云彩,和云彩下面隐隐露出的蓝色海面,咬住下唇,终于滚了一颗泪下来。

    “你怎么了?”身后响起低沉的声音。

    漱羽迅速抬手擦去脸上的泪,转过身来,看见玄屿上卿站在面前,皱着眉打量她。

    她这才惊觉,自己正站在昆阆台上。

    这里平日总是空无一人,自己下意识地想往人少的地方去,竟然跑到了这里。

    她清了清嗓子,躬身行礼:“小神参见上卿。”

    玄屿上前两步,察觉她状态,声音冷了几分:“怎么回事?”

    漱羽垂首,声音已经听不出情绪:“小神信步闲逛,误入了上卿宫邸,实在抱歉。小神这便告退。”

    她退后两步,转身欲下台阶。

    “等等,谁让你走了?”

    动作一顿,漱羽再转身:“上卿有何吩咐?”

    “你同我去个地方。”

    翻滚云海中,漱羽与玄屿共乘一柄长剑,飞离玄都。

    这位大神脾气实在古怪,平日身边从不见仙侍天兵,总是独来独往。她坐在剑身的位置,抬头看着前面长身玉立的玄屿。他背着手,日光为他周身镀了一层金边,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这是她登仙之后第一次离开玄都,行走在云端时,蓦然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是恍如隔世,那无尽海上的小金鸟,的确已是前世的事了。

    “上卿,我们是要去哪儿?”

    玄屿转过头看着她,如朗朗少年般的笑意:“去你的家乡。之前不是答应过你?”

    漱羽一怔,想起上回香云窟中的事。

    原以为只是上卿的一句戏言。

    玄屿真的带她重新踏上了凤麟洲的土地。山石沟壑如昨,但草木已经凋零,此地已经没有了生灵气息。

    漱羽用双脚丈量着洲屿,缓缓走到了孤岛边缘,发现它竟然脱离了无尽海,悬浮在空中。

    她讶然:“怎么会这样?凤麟洲不是沉没了么?”

    “或许它命不该绝。”

    玄屿一扬手,衣袖间洒下一片金色的辉芒。

    “那是什么?”

    “种子。”

    漱羽好奇:“上卿要种什么?”

    “种些花,种些树。让这岛别那么孤单。”

    玄屿深深看她一眼,宽袖拂过空中,灵力催动,方才洒下的种子很快破土,在阳光中生出嫩绿的芽。

    她蹲下身子,仔细去看那些小苗,虽然分辨不出他种的是什么。看着新生命重新在故土扎根,眼中流露出温柔神色,仰头去看玄屿,清冷的脸终于带了笑意。

    “您知道么?凤麟洲原本盛产一种高大的树木,树叶是金色的,结出的果子十分甘甜,我们漱金一族就栖息在这树上,我们叫它返魂木,它的木质甘香,死去不久的生灵闻到它的味道,魂魄便能归返。”

    玄屿眉头一动,静静地听着。

    “可是某一日,凤麟洲上烧起一场大火,将这种树木都烧尽了,此后凤麟洲的生灵物种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直到只剩下一群漱金鸟……”

    漱羽垂头看地上冒出的嫩芽,视线扫到角落一处被尘土掩埋的灰扑扑的石头,惊喜出声:“曳影石!”

    伸出手将那石头上的灰尘拂去,露出切面平整,光滑如平静湖面的黑色石头,在光照下现出奇异的色彩。

    她将那颗曳影石捡了起来,递到玄屿面前:“您看!这一颗的形状像不像一滴泪珠!”

    玄屿垂目看她掌心那颗石头,故意道:“要送给我么?”

    漱羽一愣,看见自己手腕上的金羽令,那一颗曳影石在羽毛的顶端闪烁,而后点了点头。

    “上卿赠我神器,这便当做还礼吧!”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不是玄屿,她还无法回来看到这重见天日的凤麟洲,这借花献佛,实则自己并未付出任何代价。

    但想必上卿不会和她一个小神仙计较这个。

    玄屿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石头上停留了一会,而后微微阖上眼。

    漱羽抬头望着他沉静的面容,下颌骨清晰的折角生出凌厉的气质,莫名有了几分难以亲近的疏离感。

    可等他睁开眼,眸中神采闪烁,重新恢复了柔和的笑意。

    “多谢息翮神君。之前说过,要请你喝我自酿的浪淘沙,择日不如撞日——”

    他的掌心多了两只白玉酒壶。

    “给,尝尝看吧。”

    漱羽接过来,面露犹豫:“上卿,小神酒量一般,恐怕酒后无状……”

    “无妨。你浅尝一口也好。”

    于是只好举起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小口。

    “……好香。”

    玄屿笑了起来。

    他俊朗的眉眼在脑中定格,似一支破空的长剑,穿过时光长河,刺中了漱羽。

    后来她在人间酿过的酒,都有了浪淘沙的味道。

    前调是一眼万年的甘甜,中段是风雨如晦的辛辣,尾调是惘然回首的苦涩。

    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上了头。

    暖阁的门猛地向外推开,金鸟振翅而起,化作一串晶莹的星光,乘着夜风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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