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谢灵毓害怕孙权随时会闯进来,一夜没敢熟睡。浅短的睡眠好像是有的,但她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梦境就像会稽山的晨雾既薄又碎,整个人仿佛徜徉天地间的夜鹭,轻飘飘的没有方向,在月光下漫无目的飞飞停停。

    天微微亮时,谢灵毓自浅睡中苏醒,眼前床幔内倾泻着灰白色的流光,不免使人将心绪推移到昨夜种种。谢灵毓思量道,不管怎样一夜安然,看来是她多虑了。

    今日该去探望聂夫人的脚伤,但谢灵毓又担心拉开床幔后会与孙权打照面,兀自拖延着不起床,盼着孙权和往常一样早早出门。

    谢灵毓轻轻在床上翻了个身,侧耳倾听着屋内动静,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屋子里愣是沉寂无声,谢灵毓纳闷,孙权究竟是已经出去了还是仍在睡?

    昨晚从外面回来后连晚饭都没有吃,谢灵毓此刻已是饥肠辘辘,便坐起来偷偷拉开床幔边缝儿,瞥了另一侧的小榻,小榻上只有一床被衾半落在地上。真好,孙权已经出去了。

    谢灵毓连忙拉开床幔走下床,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喊着:“丹兰,我饿了。”

    门外有轻快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灵毓当是丹兰进来了,回眸便道:“我想吃桂花——”

    “糕”字还未出口,谢灵毓就愣在原地,进来的不是丹兰,而是孙权。

    孙权额上似有轻汗,和谢灵毓四目相对后从容一笑:“你要吃早点了?给我也弄一份。”

    此时和孙权同处一室,谢灵毓脑海中关于昨晚在床幔中的一幕又不断闪现,她不敢再想也不敢直视他,嗫嚅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孙权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边走向洗脸的水盆边失笑道:“什么话?我出早功回来了啊。”

    还出早功,说得跟自己多勤勉似的。

    谢灵毓正在腹诽,孙权站在水盆边忽然望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脸,没好气道:“你起来了正好,这画功不错呀。”

    谢灵毓只当孙权是在夸她,盈盈一笑,当时用毛笔蘸着墨水勾勒的黑猪已经褪去大半,但那晚墨水毕竟凝固在脸上,并不是用清水一下就能洗干净。昨天在外面见到他时天色已晚,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仍有一只半灰不黑的猪头若隐若现。

    此时孙权似已不介怀这事儿,谢灵毓便半是取笑半是欣赏地激他:“这不挺好看的嘛。”

    孙权耸耸肩,面色不改道:“你是蘸了多少墨水?这都两天了还洗不干净,我还要不要出去见人了?”

    谢灵毓没听出责备,反而感受到一阵轻快愉悦,便直爽道:“用澡豆就可以洗掉,不信你试试。”

    孙权眉峰微扬,像是不信,一副“你把澡豆拿来”的神情。

    丹兰和燕儿不知何时已经候在门口了,谢灵毓吩咐一声,丹兰便抿嘴笑着去取谢灵毓平日洗脸用的澡豆。

    丹兰不多时便将一罐粉绿掺杂的豆粉放在水盆旁,孙权低头瞧了瞧,闻到缕缕清香,好奇地问谢灵毓:“这是什么做的?居然这样香?”

    谢灵毓一一解释道:“这不过是豆粉,我配了沉香、桃花、珍珠各一铢,所以是这个味道。”

    孙权抓了一把澡豆在手上闻了闻,转头向谢灵毓轻轻笑叹:“你可真是娇贵。”

    谢灵毓的肚子又开始叫了,便催促道:“你还要不要洗脸了?”

    孙权忙将一把澡豆粗野地往脸上搓,便搓便向谢灵毓道:“我这就洗脸了,今日算是借你的光,用一用这稀罕物。”

    他搓脸和说话时,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着谢灵毓。

    谢灵毓被他望得不自在,明知孙权这样搓脸的方式不对,却懒于开口提醒他,目光飘忽地瞟着别处。孙权挠了半天,脸上的猪头没洗干净,澡豆几乎悉数洒在了前襟。

    丹兰和燕儿在一旁掩面偷笑,孙权一脸疑惑。

    谢灵毓终于忍不住无奈上前提醒道:“不是你这样用的,你这样都把澡豆浪费了。”

    孙权不痛快地在盆里涮了涮手:“这到底能不能洗干净啊?你不是在诳我吧?”

    “我才不会说假话。”

    谢灵毓说着便用两个指尖拈了些许澡豆,拈过了又发觉自己太冲动,这架势是要做什么?正踌躇着不敢行动,孙权已将脸凑了过来:“你倒是说啊,这澡豆到底怎么用?”

    谢灵毓近观他脸上的猪头,又是一番忍俊不禁。

    孙权不免发牢骚:“你别只顾着笑啊,我昨日被人笑话了好久,笑得我脸皮都变厚了。”

    谢灵毓心想:你也承认你的脸皮厚啊?

    孙权又道:“你今天必须帮我把脸洗干净。”

    “那你闭上眼睛。”谢灵毓话一出口,忽而想起自己昨晚闭上眼睛之后的种种,立刻希望孙权没有听见她这句话。

    孙权耳朵灵光,立刻接话道:“让我闭上眼睛,你想干什么?”

    谢灵毓回嘴:“不闭眼就算了,弄进眼睛里可别怪我。”

    孙权挺身站直,无所畏惧。还不忘向丹兰和燕儿吩咐道:“夫人饿了,你们快去准备早点。”

    丹兰和燕儿出去之后,谢灵毓的心跳没有变慢多少。她的手指颤抖着落在孙权脸上,像是触碰一块尚未愈合的伤口一样不敢用力,她用指腹在他脸上摩挲,虽隔着一层澡豆,却仍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肌肤的纹理。

    孙权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眼前,温热的气息不断轻扑在谢灵毓手腕处,缭乱的气息令谢灵毓回想起昨夜床幔那一瞬,不由得感到手腕阵阵发麻。孙权好似魂不附体,谢灵毓的指甲不小心刮到他的脸,他也不发一言。

    谢灵毓发觉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头便垂得越来越低。孙权不敢大声出气,只能移开眼不再看她。

    令人面红耳赤的举动好不容易才结束,谢灵毓轻吐一声:“洗干净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各自背过身去,屋内的每个角落都仿佛被一层迷离懵懂的风月之情填充饱满。

    少顷,孙权吞咽着口水道:“多谢了。”

    谢灵毓不敢僵着不说话,打起精神寻思着说点什么,脱口便道:“月钱你拿去用吧。”

    孙权立刻转回身:“真的?”

    谢灵毓忽然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又想反悔。

    孙权已经拍着胸脯承诺道:“等我有钱了一定加倍还你。”

    谢灵毓心中有气无力道:那好吧……

    孙权正高兴,又兴致勃勃地向谢灵毓提议:“你哪天想出门?我带你出去喝酒吧。”

    谢灵毓有所戒备,疑惑道:“你带我出去喝酒做什么?”

    难道在家里不能喝吗?

    孙权笑道:“我至少要让你知道我的钱都是怎么花的。”

    “哦?”谢灵毓突然也想知道,“你的钱都是怎么花的?”

    “我的钱都拿去请手下的将士们喝酒了。”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谢灵毓定了定神,孙权的钱花在哪里跟她有何干?

    见孙权对此颇为骄傲,谢灵毓又假意抬举:“二公子对手下人如何阔气,他们一定对你很忠心吧?”

    孙权先是得意地挑了挑眉,继而又若有所思地悠然道:“靠喝酒建立起来的忠心还是不够牢固,而且太费钱了,我正琢磨着用不花钱的办法收买人心。”

    谢灵毓不知他是故作聪明还是真的小气,听他这样一说,顿时心生鄙夷,便不再接他的话,转身去梳洗。

    丹兰和燕儿把早点端上来后,谢灵毓和孙权各自在自己的案上吃了,之后孙权匆忙出门往军营去,谢灵毓则去探望聂夫人。

    聂夫人竟在院中赏花,谢灵毓忙上前搀扶着:“大嫂怎么样了?”

    聂夫人从眼前的蕙兰花回过神,轻拍她笑道:“只是扭了一下,无伤大雅。”又关怀道,“你昨日和孙权走了那么远的路,累坏了吧。”

    谢灵毓不愿令聂夫人内疚,便诚实道:“我也没有走多远,是孙权背我回来的。”

    聂夫人眸中泛起微光,忽然笑出声:“看来他昨日是蓄谋已久啊。”

    谢灵毓疑惑:“此话怎讲?”

    聂夫人眯着眼微笑:“你猜我当时为何那么爽快地坐上他的马回来?”

    “为何?”

    “因为孙权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便想着该让你们二人独处。”

    聂夫人说得干净利落,谢灵毓听罢却莫名脸红了。

    谢灵毓低头嗔笑:“大嫂真像小孩子一样爱捉弄人。”

    聂夫人不以为然:“你跟孙权才像小孩子呢,又是放虫子又是画猪脸的,不过你也真是胆子大,若是三弟四弟敢这样戏弄他,早被他揍一顿了。”

    谢灵毓撇撇嘴:“他还想着借我的钱去还账呢。”

    聂夫人不免追问:“什么账?”

    看起来聂夫人也不知道这件事,谢灵毓心想不该张扬出来,便顾左右而言他,将此事搪塞过去。

    从聂夫人处回来,谢灵毓一整日思绪起伏,看书赏花皆静不下心。

    傍晚时分,谢灵毓感慨一日又这样蹉跎过去了,燕儿忽然来说:“二公子说要请夫人出去喝酒,刚派了马车回来接夫人。”

    谢灵毓连忙起身,心想孙权早上刚提了一嘴出门喝酒,怎么晚上就安排了?也罢,早上他走得匆忙,都忘了将钱袋交给他。谢灵毓于是带上钱,坐上孙权派回来的马车出门而去。

    负责驾马的车仆将谢灵毓带到一家名为“陈记”的酒馆,谢灵毓一下车就看到孙权候在酒馆门口,刚想开口跟他寒暄,孙权却是一脸严肃,也没理会谢灵毓,转身便进了酒馆。谢灵毓不免纳闷,立刻想原路返回,然而车仆却走了,只好默默地跟着孙权也进了酒馆。

    谢灵毓一进去就见店家上前热情招呼道:“您便是孙将军的新婚夫人吧?”

    谢灵毓拘谨地点了点头。

    店家连忙将谢灵毓引到孙权那一桌,一面还恭维道:“今日目睹谢夫人仙姿玉貌,小的三生有幸,谢夫人能大驾光临,我这酒馆也蓬荜生辉。”

    说话间,和孙权同一桌的两位将军也都起身行礼招呼,两位将军自报家门,一为周泰,一为蒋钦,二人将谢灵毓让到离孙权最近的座位,孙权却只顾倒酒,跟没看见谢灵毓一眼。

    谢灵毓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在心里怪道:孙权跟早上相比像变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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