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没精打采地骑马尾随,看到谢灵毓时不时推窗向外打量,心里更觉今日之事甚为难堪,无意抬头跟她对望。

    待走到空无一人的大路,孙策这才声如洪钟地训斥孙权:“由俭入奢易,自我入主江东以来,你正事没做成几桩,只顾喝酒享乐,你挥霍无度,如今又欠债不还,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今日回去,先按军法处置,再按家法处置。”

    孙权垂头丧气不敢声辩,周瑜在一旁做和事老:“你也别太责怪他了,他也是想着礼贤下士,多结交军中将士,此事要怪就怪他近来为了婚事花钱太多。”

    孙策又向周瑜道:“你还帮他哩,他成婚哪里需要他花钱了?今日要不是我刚好撞见,可是你出钱帮他瞒了下去,你这是助纣为虐。”

    周瑜刚要辩驳,孙策又滔滔不绝道:“他过阵子还要去会稽剿贼,现在也不知道好好操练军务,就知道喝酒偷懒,上次去会稽剿贼就不顺利,这次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妖魔鬼怪,若再次无功而返,干脆不要带兵了。”

    孙权原本就硬着头皮听孙策的数落,又听孙策提起上次去会稽剿贼的事,顿时又想起和谢灵毓的新仇旧恨,怒向车窗处睥睨一眼。

    谢灵毓已将车窗关得紧紧的,没有看到孙权的表情。她听孙策提起那桩事,不由得担心孙权为了狡辩,会将那块石头的事捅出去,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一路上都不得不思索如何应对。

    好在孙权对此始终三缄其口,大概是认为那种丢脸的事还是不提为妙。

    走到分叉路口,周瑜跟孙策拜别:“主公要整治家法,我就不跟去凑热闹了,回府继续品二两美酒才是正事。”

    孙策笑道:“公瑾这话可就见外了,你家里的酒可要记得给我留一份。不过你眼下确实是回家去最好,不然孙权又该向你求情了,我这回非让他长记性不可。”

    周瑜的马离去后,孙权凄恻的声音才缓缓从车后晃悠到车前:“大哥,我知错了,你就不能放我一马吗?本来我是准备好了钱去结清欠款的,谁料钱袋又被人偷走了。”

    谢灵毓在车上冷笑:你还好意思提钱袋被人偷呢。

    孙策也不理孙权的解释,冷声道:“你连自己的财物都守不住,可就是错加一等了,你如此马虎,往后我还放心把要事交给你吗?长兄如父,父亲不在了我就得担起责任好好管教你,否则你迟早酿成大错。”

    孙权一听,彻底无话好说,又盼望谢灵毓能看在他隐瞒石头一事的份儿上找机会为他说说好话。

    回到府中,灯火通明,孙策先是向吴夫人言明孙权在外喝酒欠债的罪状,又让周泰和蒋钦陈述军令。按照军令规定,孙权多次以将军的身份在酒馆赊账,需罚军棍二十。

    吴夫人不住摇头,聂夫人上前安慰道:“母亲不要着急,这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只是伯符想给孙权一个教训罢了,以免他将来喝酒误事。”

    谢灵毓没敢自行回屋,站在聂夫人身后观望进展。

    吴夫人叹息道:“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没想到仲谋竟养成了纨绔子弟的劣性,从前我们在曲阿过那样的苦日子,难道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

    谢灵毓和聂夫人听吴夫人这般伤感叹息,也都无言以对。

    吴夫人忽而又望着谢灵毓道:“灵毓,今日孙权犯错受罚,你可有话说?”

    孙权急忙向谢灵毓投去殷切的目光,盼她开口向母亲求情,谢灵毓心知孙权有错在先还不肯悔改,此时万不能再给他求情,无奈道:“家有家法,国有国规,欠债是小,却关乎着信义和一家子的脸面,既有家法和军令在此,按章执行便是,否则何谈治家,更遑论治军?”

    吴夫人欣然点头,转身向孙策道:“就按你的意思处置吧,我和灵毓都赞同。”

    孙策得命,随即差遣周泰及蒋钦取军棍行刑,这二人不敢违抗孙策命令,只得一面给孙权赔罪一面抡棍,孙权万念俱灰,只想速战速决少些煎熬。

    吴夫人又向聂夫人及谢灵毓道:“我们进去吃饭吧。”

    谢灵毓心绪复杂地回望一眼孙权,孙权黯然别过脸去。

    不多时孙权便被拖了下去,先按军法挨了二十军棍,又按家法挨了三十家杖,因挨打前先趁机在身上垫了木板,所以没有遭多大罪,只觉在谢灵毓面前抬不起头。

    挨完打后,周泰和蒋钦连忙过来扶孙权起来,周泰眼尖地指着孙权腋下道:“二公子的衣服怎么破了?”

    孙权狼狈地低头看了看,忽然想起这应该是在酒馆时为了救谢灵毓撑破的,又想到她方才不愿为他向母亲求情,更觉不值,一时又羞又恼,气不打一处来。

    孙权自认为一直没向母亲和大哥提起谢灵毓曾搬石头砸伤他那件事是他讲义气,谢灵毓应该牢记他这份情,谁知她不仅不帮忙,还怂恿母亲从严惩罚他,简直是白眼狼。

    谢灵毓心不在焉地陪吴夫人和聂夫人吃了晚饭,饭后又从吴夫人处接过金疮药,急匆匆便赶回她和孙权的房里。

    孙权已经脱下身上破了一块的外衫,只穿着素绢里衣站在房门口,阴着脸专程等谢灵毓回来。丹兰和燕儿在一旁噤若寒蝉,拿着孙权的破衣服原要去缝,谁知孙权居然怒喝道:“不许缝,等夫人回来拿给她瞧。”

    谢灵毓一进屋便觉奇怪,看了看丹兰和燕儿,然后把金疮药递给孙权,又小声问道:“你怎么样了?”

    孙权从丹兰手上取过自己的破衣服,扔给谢灵毓道:“你看看!”

    谢灵毓一眼没瞧出问题,狐疑道:“看什么?”

    孙权咬牙切齿地翻找外衫腋下的位置,阴恻恻地反问谢灵毓:“你说看什么?”

    “哦,衣服破了啊。”谢灵毓看到几处针线被撑开,明白这是孙权抬手举粮食时弄破的。孙权居然还特意让她瞧,谢灵毓觉得幼稚,冷着脸问道,“你想说什么?”

    孙权的声势已削弱,顿了顿,道:“亏我今天还好心救你,我还不如不救你,你若是受了伤,说不定母亲便无心追究我欠债的事。”

    谢灵毓气得将他的衣服甩到他脸上:“你简直是死不悔改,到现在还不知道反省认错!”

    孙权慌忙拿开盖在脸上的衣服,理了理又强词夺理道:“都怪你,要是你当时答应用簪子抵债,事情就不会闹成这样了!”

    谢灵毓见他反咬一口,不忿道:“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此事皆是你咎由自取,你大哥说的话你都没有听进去,你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为什么欠了那么多账?又为什么把我的月钱弄丢?你就算怪天怪地也不该怪到我的头上。再说那只簪子是我谢家的东西,我又不欠你什么,凭什么要拿去给你抵债?”

    孙权无言以对,情急道:“你把自己撇得这样干净,那你回你谢家去呀。”

    谢灵毓气结:“这可是你说的!”

    丹兰和燕儿忙左右劝道:“公子和夫人都在气头上,还是少说两句吧。”

    谢灵毓哪里听得进去,扔下金疮药就要收拾包袱走人。

    孙权眼看她动真格,又后悔自己胡说八道,抢过她的包袱阻止道:“你要走就偷偷摸摸地走别让我看见!在我跟前收拾包袱,分明是想让我挽留你,我告诉你,现在城门都关了,你想走也走不了。”

    谢灵毓又赌气夺回自己的包袱道:“我就算露宿街头我也不想跟你共处一室,我看见你就生气!”

    孙权听她如此不待见自己,瞪着眼道:“好啊你,你跟我学骑马就是为了今天吧?”说着又一把拽回谢灵毓手上的包袱。

    在二人的来回争执下,包袱不出意外散开了,放在里头的凰纹玉佩也掉下来摔碎了。

    谢灵毓听见地上有咔嚓玉碎的声音,慌忙蹲下身去瞧,那块被她妥善珍藏的凰纹玉佩今夜碎得七零八落。当时贺攀说,有缘再会。

    她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了吧?谢灵毓怔怔地落下两行泪。往事如玉碎,帆起人已远。连个念想都留不住,看来果真是无缘了。

    孙权偷瞄她一眼,发现她哭了,当下便慌起来,心里乱成一锅粥。

    丹兰虽不知那块玉的由来,但也知道是从会稽家中带来的东西,不同寻常,连忙收起碎片,又向谢灵毓安慰道:“夫人不要难过,我们可以找个巧匠把玉雕琢成不同的小块。”

    谢灵毓垂泪道:“没用的。”

    燕儿也跪在地上收拾碎片,一面向孙权道:“公子,你闯大祸了。”

    孙权清了清嗓,嘴硬道:“不就是块玉佩吗?我赔你便是!”转念一想自己又没有钱买新的,简直雪上加霜。

    谢灵毓一面委屈地抹眼泪,一面出门想去庭院透透气,刚来到廊下,忽然见吴夫人领着聂夫人及一干奴婢赫然而至。

    吴夫人没有开口,神色如孙策一般不怒自威,聂夫人向谢灵毓低语道:“从老远就听见你们在屋子里吵架。”

    话落后忽然发现谢灵毓在哭,聂夫人忙走过来安抚道:“发生了何事?你不要委屈,我跟母亲会为你做主的。”

    吴夫人喊来丹兰和燕儿盘问,燕儿只好如实相告:“公子今日挨打,怪在了夫人头上,还打碎了夫人的玉佩。”

    孙权愣在门口也不辩解,吴夫人便知侍婢所言为真了,痛责道:“你个混账还敢怪旁人,我瞧你挨了几十棍子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跟你夫人吵架?明日我便告诉你大哥,你根本没挨够。”

    孙权开口欲言,吴夫人打断道:“我不听你废话,灵毓我带走了,你好自为之。”

    谢灵毓转身随吴夫人离去,孙权才急忙冲出来叫住她:“灵毓——”

    谢灵毓听得真切,却并不回头。

    孙权又往前追了追,望着她的背影致歉道:“我方才不是故意的……”

    当夜谢灵毓在吴夫人的东廊大院里留宿一晚。

    次日一早,孙策便派人令孙权即刻带兵前往会稽平定山贼之乱,孙权还想多逗留几日,谎称自己挨了棍伤还没养好,孙策却直接派人过来拆穿道:“就你那点伤,坐在马上一路到会稽也该够你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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