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一边责骂小兵,一边将伞柄塞给谢灵毓,自己则手忙脚乱地划着船桨调转方向。

    小兵们不知状况,看到孙权在船上,便特意游到河中央向孙权问好:“仲谋将军,你今儿怎么有雅性出来划船?这一片儿的水凉快,你也下船来试试呀!”

    孙权气得险些将手上的船桨扔过去。

    谢灵毓用手挡着脸埋怨道:“你带我来的这是什么地方!”

    想到自己无意中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谢灵毓简直越想越生气。

    孙权一面划船往回走,一面向后头聂夫人的船上喊道:“前面不能过去,快返回吧。”

    聂夫人将信将疑,不知前面出了什么事,见谢灵毓也拼命朝她摆手让她折返,便向划船的家仆吩咐下去。

    谢灵毓气鼓鼓地收起伞回到马车上,今日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孙权追上去道:“我也不知他们竟会在这里洗澡。”

    谢灵毓怒而喝止道:“你还提?”

    孙权面色怏怏,只好闭嘴不作声。不一会儿,聂夫人和孩子们也下船登岸走了过来。

    聂夫人见谢灵毓又羞又恼,一时不明所以,望向谢灵毓问道:“咱们接下来是回府去?还是去别处瞧一瞧?”

    谢灵毓面对着聂夫人,声色软下来答着:“孩子们今日玩得不尽兴,咱们再去别处瞧一瞧吧。”

    孙权却说:“你们先去吧,我有事要办。”

    “你做什么去?”谢灵毓抬眸问道。

    孙权指了指身后荷塘的方向道:“这群小兵目无军纪,竟然跑这么远过来享乐,我收拾他们去。”

    谢灵毓眉目舒展,气已消了大半。

    聂夫人想了想,又向谢灵毓提议:“来时好像看见了青山跟瀑布,要不咱们去那儿歇歇吧?”

    谢灵毓点头,一行人除了孙权都离开了荷塘。

    孙权临走前还向谢灵毓交代道:“等我忙完了,就过去找你。”

    聂夫人到车上照顾孙娴和孙绍分别喝了水,眉眼一弯又向谢灵毓道:“我看仲谋倒是懂事了,你刚才朝他那样发火,他也没有跟你吵架,是不是?”

    谢灵毓被聂夫人说得颇为惭愧,垂下头冷静地想了想,孙权事先怎会知道这地方是什么状况?自己方才那般无理取闹,分明是冤枉他了。

    “大嫂快别说我了。”谢灵毓搓着手不敢抬头,言及于此,又想到聂夫人明明也有心事,便趁机开口道,“其实我心里装着话想告诉大嫂,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实在瞒得难受。”

    聂夫人蹙眉,面色却坦然,似已知道谢灵毓的所指。

    听到瀑布的声音,谢灵毓和聂夫人便带着孩子们走下马车,孙娴和孙绍跑到瀑布下戏水,谢灵毓这时才向身旁的聂夫人缓缓道:“我听孙权说了大哥和会稽靳家的事。”

    聂夫人鬓边一缕青丝倏尔从簪子上滑落,她低声道:“昨晚太夫人已经同我说了。”

    原来是太夫人出面的,谢灵毓心想,难怪昨晚送孙尚香回房时,见太夫人似有憔悴之态。

    谢灵毓又轻轻侧目:“大哥应该有他的理由吧?”

    聂夫人面色无起伏:“靳家暗中出钱资助过山贼作乱,近来会稽山贼被平定,牵出了这桩事,靳家为了讨好孙策,让自家嫡女来做妾,以此求和。”

    原来是这样。孙权都没有了解得这样清楚,看来孙策是细细向聂夫人解释过的。

    “那大嫂的主意是什么呢?”谢灵毓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

    “我的主意重要吗?”聂夫人轻嘲一笑,“老实说,我知道体面功夫怎么做,我大可以装贤惠充大度,走到他面前劝他为大局考虑,多与士族联姻,这样还能让他对我心怀愧疚。可我若真的那样去说去做了,便是我与他情份断绝的时候,而我亦无法面对真实的自我。”

    谢灵毓听得眼眶模糊,她知道聂夫人心里不好受,只是不能由着性子来,所以一直在忍耐。谢灵毓想着,若是聂夫人知道靳明禾的为人,说不定会为了后宅安宁考虑,明确反对孙策纳靳明禾一事。

    即便聂夫人仍然无动于衷,她也要提前让聂夫人防着靳明禾啊。

    谢灵毓担心自己的勇气转瞬就会消失不见,于是一鼓作气道:“靳明禾为人狂妄无礼,她曾当面嘲笑我家道中落,竟与孙氏这样的人家结亲。她若入府为妾,断然不会安心过日子,我宁可让大嫂疑心我搬弄是非从此与我生分,也不愿看到大嫂来日吃了靳明禾的亏。”

    聂夫人听罢,怅然地望了望天边的云朵,轻叹一声,又看向远处青山似笑非笑道:“从他入主江东的那日起,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天,我想着,只要我不争不抢,平淡地守着孩子们,这日子未尝就过不下去。”

    谢灵毓不忍看聂夫人如此灰心,思索道:“大嫂若是不希望靳家给大哥送妾,我可以给我父亲写信,请他从中斡旋。”

    聂夫人抬了抬手,又淡然摇头:“罢了,与靳家结亲对孙策有利,我又何苦阻挠?”

    谢灵毓颓唐垂下头,若再坚持,倒显得是她存心为难靳明禾似的。

    聂夫人转而劝慰她:“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我不能恣意妄为。你若问我后悔嫁给孙策吗?那自然谈不上后悔,只是我们生于乱世,很多事身不由己,我是如此,你亦是如此,就连那靳明禾,也难逃这世道的捉弄。”

    谢灵毓心里无声地叹着气,聂夫人已然认命。好像除了认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转眼间孙娴忽在山林间看到彩蝶飞舞,急忙回头对聂夫人道:“母亲,我想去捉蝴蝶,可以吗?”

    聂夫人浅笑道:“好呀,我跟你一起吧。”说着,又重新理了理鬓边滑落的一缕头发。

    谢灵毓也跟了去,山野幽深,她走在翳茂高木下甚至觉得四肢隐隐生凉。

    一个时辰后,仍不见孙权找来,孙娴和孙绍玩累了,闹着要回家,众人于是乘兴而归。谢灵毓身上的疲惫也令她无暇操心世上的烦忧,孙娴和孙绍一到车上就呼呼大睡,聂夫人和谢灵毓相视一笑。

    马车刚到府门外,就见家仆行色匆匆来见聂夫人,开口便是一句:“夫人,主公受伤了。”

    聂夫人刚下车还没站稳,听到这消息明显身体一晃,谢灵毓忙扶了她一把。

    奴婢将孙娴和孙绍带下去之后,聂夫人才向家仆疾色问道:“发生了何事?”

    说话时不自觉握紧了谢灵毓的手。

    家仆如实禀道:“主公打猎时误中了一箭,伤在肩上。”

    聂夫人脱口责骂道:“简直荒唐!”

    谢灵毓也觉匪夷所思,孙策出门打猎,怎么会这么不小心?难道是不想纳靳明禾,故意受伤拖延?

    聂夫人又问家仆:“主公现在人在哪里?”

    “在前殿。”

    聂夫人拔腿往前殿赶去,走得气喘吁吁,谢灵毓放心不下,便也跟了过去。

    前殿的守卫见聂夫人驾到,忙俯身行礼,又将聂夫人引去看受伤的孙策。

    殿内很快传来孙策的声音:“只是小伤,不打紧的。”

    语气异常平和亲近,想必是对聂夫人说的。

    谢灵毓欣然一笑,不好再跟着进去,转身准备离开,不料却在廊下碰见了一身素色绢衣的周瑜。

    周瑜微微颔首致意,眉头上挑,似是有话要说,谢灵毓便没有走开。

    果不其然,周瑜走近说道:“正好碰见夫人,周某斗胆想向夫人打听一个人。”

    谢灵毓笑道:“周将军但问无妨。”

    “近来军中出现一位屡立战功的新兵,听闻他原是一书生,我问了他家世姓名,他说他是会稽山阴人士,名叫贺攀。”

    谢灵毓脸色骤变,以为自己听错,忙问周瑜:“名叫什么?”

    “贺攀——”周瑜重复一遍,目光深远道,“他说他是家道中落才选择弃笔从戎,此人甚为果敢勇猛,让人欣赏却也惹人生疑,夫人同为会稽山阴人士,所以我想向夫人打听,此人底细如何?”

    谢灵毓的肩膀轻轻一颤,贺攀怎么会来吴郡?

    为免周瑜疑惑,她又转了转脖子假意做思索状,随后才慢语道:“贺氏在山阴也算望族,只是去年会稽兵乱时,贺家折了家主,所以大不如前。虽是家道中落,但出身倒也清白。周将军若是问我那贺攀的品性究竟如何,我却不敢妄下定论,一来怕我的一面之词误导了周将军,二来也怕我的偏见误了那人的前程,周将军若觉此人可疑,还是亲自掌眼继续考察为好,我说的即便再仔细,和周将军所看到的毕竟还是有出入。”

    周瑜笑叹道:“夫人说的是,周某大有所获。眼下主公身边正是用人的时候,能有贺攀这样的人效力,我们梦寐以求,但我们入主江东毕竟不久,所以还需处处留心,今日打听贺攀,叨扰夫人了。”

    谢灵毓忙道:“周将军言重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周瑜施礼告辞,谢灵毓却长长地换了口气,几乎有头重脚轻之感。

    她心里仍疑惑难解,贺攀为何来吴郡?她想起花神庙那日,她曾提醒贺攀,若想振兴家业,不如放手一搏。莫非他是听了这句话,才来吴郡投军的吗?还屡立战功,不要命了?

    谢灵毓离开前殿,一路磕磕绊绊走回住处。从前在会稽的往事不断在脑海中浮现,那时候天下太平,郡府会在逢年过年时摆设盛宴,邀请郡中官员及当地望族的家眷前往,所以她从小就见过贺攀,跟靳明禾也是这样认识的。

    长大后男女有别,谢灵毓没怎么跟贺攀来往过,只在赛龙舟或一些庙会上偶尔遇见。如今想来,二人虽相识已久,但并未有特别的情谊,出阁前即便常听闻亲戚长辈之间夸赞贺攀是仪表堂堂的风雅公子,她也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说起来,贺攀会送她玉佩,完全出乎她所料,当时收下也是无可奈何。谢灵毓眼下尤为担心的是,她向孙权扯谎说那枚玉佩是表妹刘瑧兰送的,若是有朝一日孙权撞上贺攀,阴差阳错牵出这一桩旧事,她该做何解释?

章节目录

被石头砸中者何人[三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子不语经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子不语经年并收藏被石头砸中者何人[三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