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毓有恃无恐,扬眉道:“我不这样说,你会回过身吗?”

    孙权讪讪地垂下头,贺攀今日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愿回想,原希望这一茬事能像泥沙一样静静沉入河底,然而心绪不佳的时候却又不经意间被翻起,把眼前的愉悦都搅浑了。

    他不情不愿道:“我可不是故意要提这个事来堵你的嘴,我是真的受了气,今天外面下雨,贺攀当着我的面念了你当时没敢让我知道的那两句诗——”

    谢灵毓始料不及,实在想不通贺攀为何一再滋生事端,一方面又讶异孙权竟会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件事。然而她当日毕竟没对孙权说实话,担心他又不知轻重地跟她吵架,怪她故意隐瞒,想到此处,懊恼地以手扶额。

    孙权的话才说到一半,见她这个样子,便绕到她身侧附上前笑道:“你有没有在认真听啊?我可不会为这个跟你闹别扭的,又不关你的事。”

    谢灵毓舒了口气,放下手说了两句奉承话:“你真是大有长进,我觉得你好像聪明了不少,既聪明又稳重。”

    孙权脖子一梗,骄傲道:“瞧你说得,我一直都是既聪明又稳重的。”

    谢灵毓别过脸偷笑,然后又矜重追问道:“后来呢?”

    孙权压根就不愿再想,胡乱概括着:“后来我就去警告他了,我还质问他为什么不回山阴做山阴令,他居然反过来说我游手好闲沉湎儿女情长。真是岂有此理,我何时游手好闲了?”

    谢灵毓眨了两下眼睫,试探着问了句:“你今日回来看书,该不会就是为这个吧?”

    孙权一听,脱口便道:“他不就比我多读了几卷书吗?谁还不认识字了?”声音明显动了气,跟方才大不一样。

    谢灵毓轻轻觑了他一眼,对此事的前因后果有了眉目。孙权迎上她的目光,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然后又移开视线尽力表现得淡定自若。

    谢灵毓会心一笑,垂眸敛目没拆穿他,又望着他正色道:“你上次不是动手打了他吗?今日他嘲讽你,就当是扯平了吧,我不能怂恿你再跟人家打架去,他这样激怒你,说明他自己心里也是积攒了许多不如意,想把这些不如意强加于你,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你若是真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让自己不痛快,那才是遂了他的心愿。”

    谢灵毓说完,转身去了茶案前坐下喝茶,留孙权站在原地沉思。听完谢灵毓一席安慰,孙权虽不至于宽恕贺攀,但是心绪也冷静下来,知道继续跟贺攀较劲毫无益处,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于是坦然将此事封存在琐事的泥沙中,往后不再触碰。

    孙权随后也跟在谢灵毓身后来到茶案,坐在她对面悠悠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是从你口里说出来,我好像一下子就开悟了。”说罢自得其乐,笑得像发了一笔横财,又挺直腰杆略微端正些,举杯痛饮一杯热茶。

    谢灵毓却变了脸色,端着茶杯闷闷道:“你真擅长顾左右而言他,我刚才还不高兴呢,怎么反倒成了我哄你了?”

    “我知道,不就是说我大哥见异思迁的事情吗?”孙权避重就轻,抬眼留意谢灵毓的反应。

    谢灵毓放下茶杯,冷着脸纠正:“我不是说你大哥。”

    孙权怔怔地不知怎么接话,原以为谢灵毓已经忘了这一茬,没料到她会继续僵持。

    谢灵毓看了看他,决定不再兜圈子,直白道:“你会不会也有享齐人之福的一日?”

    孙权觉得她纯属多虑,皱眉道:“将来的事现在怎么说的准?”说完发现谢灵毓脸色变了。

    谢灵毓很失望:“那就是会了。”说罢转过脸去,心里颇有些难过。

    孙权有口难辩,不明白谢灵毓是怎么得出了这种结论,张嘴想解释清楚,却发现自己心里乱作一团,这才意识到谢灵毓这个问题比表面上看起来更难答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又不屑去说,呆在茶案前像一块木头。

    他重新正视这个问题,咬牙琢磨一番,仍旧没有具体结果,不得不望着她的眼睛低声坦白道:“老实说,我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你突然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总不能净挑你爱听的话说出来敷衍你,你等我好好想一想,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孙权自认为话这么说也没什么错处,但是谢灵毓听来却是句句逆耳。她知道世事无常,孙策身边会出现靳明禾,将来孙权若是有纳妾的念头,或是有人塞女子给他,那他身边免不了也会有别人。她现在只想得到一句宽慰,好让她在那一天真的到来之前,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谢灵毓勉强克制着不让心事流露在脸上,然而脸色还是更难看了,孙权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筹莫展之际,恰好这时燕儿忽然站在门口小声传话:“前殿的侍从方才过来说,主公请二公子去前殿用晚饭。”

    孙权如遇救兵,心想大哥传唤的太是时候了,赶紧应了一声,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跟谢灵毓交代道:“我去前殿了啊?”

    谢灵毓低头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没有答话。

    孙权看在眼里,扶着茶案默默起身,走到门口,又满怀期待地回望一眼,谢灵毓仍端坐于案前没有抬头,孙权略等了等,眼底的星光黯淡下去,怅然若失地走出院子。

    天黑前,谢灵毓潦草吃了几口饭,饭后毫无睡意,满腹心事地来到书案前,想看看书让心静一静。眼睛落在字上却读不下去,越看越闷得慌,很想去找聂夫人倾诉,可是聂夫人都不在府上了。正恍着神,一滴眼泪忽然毫无预兆地落在书案上,谢灵毓忙放下书用指尖掩住眼睛,屋子里一片寂静,让人觉得空落落,谢灵毓倾身伏在书案上,头枕着书卷闭眼放空杂念。

    不知过了多久,丹兰铺好了床,过来关怀一声:“夫人,怎么在书案上歪着?”

    谢灵毓一动未动,背对着丹兰细声道:“不用管我,让我静一静。”

    丹兰上前想提醒她这样歪着当心腰疼,又见谢灵毓实在颓唐,担心自己说的话没分量,犹疑地顿住脚,琢磨着还是等孙权回来让他看到吧,随后丹兰也没再出声,转过身安静地退到屋外。

    孙权在前殿心不在焉地陪孙策吃饭,孙策一边喝酒一边安排道:“过两日你出城一趟,督察各乡的秋粮征收,要是应付不来,可以带一个帮手随行。”

    孙权一听要出城,思量着今晚必须给谢灵毓一个答复,不然耽搁久了会更麻烦。

    孙策见他愣愣的,便问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在孙策身旁侍奉的靳明禾忽然开口道:“瞧二公子的样子,想必是需要回去跟谢夫人商量吧?”

    她说这话时巧笑宴宴,语气像孩童般纯稚无邪,话里话外充满着穿透人心的真挚之情。

    孙策听到这话便信以为真,放下筷子看了看孙权,没等孙权解释,就不悦道:“这种事还需要回去请示夫人吗?”

    孙权听出靳明禾的歹毒用心,连忙放下筷子答话:“没有的事,我会按时出城,大哥放心。”

    孙策原还要斥责孙权成婚以后对军务不上心,看他态度尚可,便没趁此时追究。

    一顿饭吃得郁郁寡欢,孙权眼看着靳明禾在他大哥身旁煽风点火,担心大哥的内宅恐将难有宁日,思及此处忽然明朗了,憋着一番话想立刻告诉谢灵毓。

    好不容易吃过饭,孙权向孙策拜别,随后便急忙忙地离开前殿回屋。

    进门看到谢灵毓怏怏地伏在书案前,孙权放轻脚力,悄悄绕到书案后,在她身旁坐了下去。

    谢灵毓听见动静,只当是丹兰又过来了,也没抬头看,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不是跟你说了,让我静一静吗?”

    说出口的话半天没有回音,谢灵毓又发觉气息不对,直起腰回头打量,和孙权四目相对。

    孙权似鼓足好大勇气,神色稍显笨拙:“我有话要跟你说。”

    谢灵毓有些忐忑,指尖来回摩挲着书卷一角。

    孙权向前倾了倾身,望着她道:“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也许会有享齐人之福的一日,但是不会是现在,最近几年也不会。”

    谢灵毓声音颤颤地问出两个字:“那是?”

    孙权严肃道:“等我到了期颐之年再考虑这个。”

    谢灵毓先是一怔,听完便露齿笑道:“你能活那么久吗?”

    孙权不假思索:“肯定不能啊。”又再三强调,“我答应你,期颐之年以前只守着你一个人,不会有任何人夹在中间妨碍我们。”

    “你真的是这么打算的?”

    孙权郑重点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问:“现在你能笑一笑了吗?”

    谢灵毓微微侧头,细腻的笑意在脸上蔓延开来,似一缕随手拨弄出的旷世琴音,在梁上萦绕不绝。孙权倚在书案上,以手撑头凝望着她。

    谢灵毓轻言慢语,柔声包裹着一字一句:“我也老实告诉你,我想装贤惠也不是装不出来,可是我……”

    话说到一半,心里凌乱不堪,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这种话说出口像利刃一般有钻心之痛。

    孙权直起身,抬手拈起她肩上一缕头发笑道:“你本来也没有多贤惠,还是别费心去装了,我怕你适得其反,往后变得愈发凶悍了。”

    被孙权这样取笑,谢灵毓没有生气,依旧眸光盈盈道:“我也知道,以后的事都说不准,现在能得到你一句承诺,我已经知足了。哪怕你说的只是骗我的空话,我也甘之如饴。”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微颤轻绵,但是诚恳坚定地说完,气如幽兰。

    孙权听得鼻子酸涩,托腮凝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待她眼里浮现浅浅笑意,他才耿直地反驳道:“我没骗你啊,我说的真是心里话。”

    谢灵毓欣慰点头:“我知道,我就是退一步想。”

    “你也太容易知足了,这就叫耳根子软。”孙权怜惜地拥着她,又低头嘱咐道,“我过几日要出城去监察秋粮征收,不一定能当天赶回来,要是耽搁得太晚了,我就不回来吵醒你了,去军营凑合一晚。”

    谢灵毓闭眼不依:“不行,不管多晚你都要回来。”

    孙权故意问:“为什么?我回来了不也是睡在小榻上。”

    谢灵毓执拗道:“我就是想让你回来,你不回来我就一夜不睡觉了。”

    孙权听得很开心,俯身盯着她笑问:“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谢灵毓顿了顿,从他怀里抽出身,背对着他道:“你若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才肯回来,那你还是去军营算了。”

    孙权追着她的视线咕哝:“哪有你这样磋商的,一点诚意都没有。”

    谢灵毓难为情地回过身,听出孙权的暗示,抿嘴在他侧脸上贴了一下,然后慌忙错开身不看他。

    孙权得寸进尺,抬手摸了摸脸,不满道:“就这点好处啊?”

    没等谢灵毓回过神,他便低头含住了她的朱唇,唇齿相交了几个来回,随着喘息加剧,更是情不自禁探到她领口处,还喃喃地逗弄她:“你这么黏我,我以后要是再出远门打仗,你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忽然又不安地提醒她:“你要防着那个靳氏,我看她很会蛊惑人心呢,大哥现在都被她左右了。”

    谢灵毓今日思虑颇多,已有些疲乏了,听孙权这样说,便简单嗯了一声,没再多想。

    星夜降临,孙权躺在床上忽然又有感慨:“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坚定主意吗?因为我又不当主公,用不着娶谁家的女儿来笼络人心,我也不需要生那么多儿子来继承家业。”说到这里又笑呵呵道,“我要是真有三五个儿子,大哥说不定还要疑心我将来会不会有异心呢。”

    谢灵毓的气息轻柔舒缓,孙权扭头看向身旁,发现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到了孙权要出城这日,谢灵毓一早便发现月事已干净了,如厕回来后便在孙权耳边匆匆知会了一声。

    孙权整装待发,压着嘴角的笑,挑眉道:“我真不一定能赶回来的,你不用特意等我,要是困了就先睡吧。”

    谢灵毓撅嘴道:“你言而无信,都要了我的好处了,现在又说这种话?”

    两人正在互相打趣,忽见靳明禾不请自来。

    靳明禾很有眼色地站在门外笑道:“毓姐姐,今日天朗气清,我实在想出门走走,不知毓姐姐可否赏脸陪我?”

    今日孙权也要出门,谢灵毓心内狐疑:靳明禾怎么这么会挑日子?

    谢灵毓和孙权互望一眼,迟疑地问了靳明禾一句:“今日吗?”

    靳明禾无奈道:“娴姑娘在家里待不住了,昨晚缠着我非让我带她出去玩。”

    谢灵毓一听是孙娴要去,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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