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一早出门去城外监督秋粮征收事宜,在一个陌生的乡街待了一整天。

    早上骑马走出不远,就遇到有一阵子没见面的好友朱然拦住他的去路,朱然一脸神秘地说道:“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孙权笑问:“什么事这么重要?”又道,“我急着出城办事啊。”

    朱然便提议道:“那我跟你一起出城,边走边说。”

    孙权点点头道:“也好,大哥说我可以带个帮手跟我一起去。”

    两人骑马并肩而行,朱然这时忽然感慨:“我瞧你现在可真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看来娶了夫人之后过得有滋有味吧?”

    孙权悠然自得地听着,得意笑道:“你也快让你舅父给你定一门好亲事,省得你以后天天眼馋我过得好。”

    朱然原本姓施,因他舅父朱治膝下无子,几年前便把他过继了去,他如今改为姓朱,追随他舅父朱治在吴郡郡府听差。孙权因为跟他认识的早,先前也见过他生父,所以在他面前提到朱治时,只用舅父代称。

    朱然却叹道:“义子难为啊。”

    孙权蹙眉望他,以为他今日特意过来诉苦,忙问道:“你刚才说有重要的事,是跟你舅父有关吗?”

    “不是。”朱然摇了摇头,马蹄哒哒在街巷上穿行一会儿,又迟疑着改口道,“也算是有关吧。”

    孙权迷惑了,扭头笑问:“到底怎么了?”

    走到僻静处,朱然和盘托出:“主公身边有个人,会稽来的,跟吴郡四族过从甚密,我担心他早晚出卖主公。”

    孙权大为震惊,一听就猜出了这个人是谁,忙问朱然:“你怎么知道的?”

    朱然一脸不安:“舅父和另外三族的族长相约叙旧时,我不幸听到了。”

    孙权担心朱然这样跑来报信会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关心道:“你来找我,他们不知道吧?”

    朱然摇头,又耿直地对孙权说道:“我先跟你说清楚,我这样做,并非是我大义灭亲想借此对吴侯示好,我只是觉得,吴侯这样光明磊落的人,不该受到这种阴谋算计。”

    孙权点头表示理解他,又担心自己去揭发贺攀有公报私仇之嫌,想了想,于是提议:“回城后我带你去见我大哥,你亲口跟他说个明白,你意下如何?”

    朱然郑重道:“也好。”

    二人来到乡街后与前来接应的乡吏碰了面,着手便开始了秋粮征收。

    农户纷纷排起长队,手提肩扛的皆是今季新打下来的米粮,孙权起初还觉得新奇,沿着队伍向后瞧了瞧,没过多久却察觉出民生多艰的迹象。

    农户皆穿破烂麻衣,更有甚者衣不蔽体,放眼望去,大多面黄肌瘦,脸如菜色,眼皮倦怠地耷拉着。孙权屏气从他们面前缓缓走过,听到一阵阵困苦而又默默忍受的低叹声,无一人抬头直视他。

    孙权走到队尾,敛眉停了停,心有所思。站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便又折返回去。

    刚一转身就忽听身后响起嗡嗡声,一农户凄声道:“忙活了大半年,谁能想到收成不好,交完这赋税,一家老小接下来连一顿饱饭都不敢吃,到了冬天可怎么熬啊。”

    孙权听罢,怅然垂头,没打算出声。

    却有一老者出言制止道:“别乱说话,当心惹祸上身。”

    随后有人附和:“就是呢,前阵子那个山阴令那么年轻,吴侯还不是说杀就杀,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小民,在他眼里杀了我们不是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孙权无意将此事越描越黑,窝了一肚子火,走回队首不愿再往下听。

    朱然站在队首跟乡吏一起看秤,孙权正要取笑他,还没开口,就有一位白发老妪牵着一个幼儿来到朱然面前央求,说自己家里只剩一斗米,要养一个孙儿,实在无力交纳田赋,求朱然给一条生路。

    朱然茫然无措,扭头望向孙权,示意孙权拿主意。孙权也为难,不敢把百姓逼到绝路,便开口免了人家的赋税。

    老妪携孙儿作揖感恩,朱然见孙权做出这般决断,隐隐觉得不妥,碍于孙权已开了口,就没阻止。

    朱然的担心并非多余,有此先例后,上前请求免除赋税的农户络绎不绝,孙权一整日数不清发了多少次善心,黄昏时一合计,原定要收的五千石秋粮,仅收上来三千多石。

    孙权望着账本愁道:“这如何是好?”

    农户已纷纷回家,再补缴肯定不可行。

    朱然无能为力,只好支招:“你还是回去向主公如实交代吧。”

    孙权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已经出来了一整日,心里挂念着谢灵毓有没有从南山平安回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样一想的时候,忽然有种心神不宁的焦灼感,望着回城的路口,归心似箭。

    快要日落时,孙权风尘仆仆回到城里,又和朱然商议好了一起去见孙策。

    赶回吴侯府时天上已升起繁星,孙权首要向孙策禀报了秋粮征收实际数目,又打算找机会让朱然亲口对孙策说贺攀的事。

    前殿还有聂筠及几位官员留下议事,听到孙权的禀报,纷纷侧目观望。

    孙策皱眉问道:“怎么比原定的少了这么多?”

    孙权不安道:“农户疾苦,许多人都吃不饱饭。”

    孙策低眉不语,心里却有数,知道孙权这么做无可厚非,但若当着众人的面支持孙权的决定,又恐其他人日后效仿,延误了征粮,因此一时并没有表态。朱然也一直沉默着站在孙权身后。

    孙权和谢灵毓住的院子灯火通明,丹兰已备好了晚饭,又烧好了热水以供谢灵毓回来沐浴,天黑之后仍不见谢灵毓和燕儿回来,心内狐疑,便去正院瞧靳明禾她们回来没有。

    靳明禾刚刚安顿好孙娴,精心打扮一番,带着馨儿正要去前殿侍奉孙策用晚饭。

    丹兰在院门口拦住了靳明禾,笑问:“请问靳姬一声,我家夫人还有燕儿怎么没回来?”

    靳明禾不耐烦地打量她一眼:“我跟谢夫人起了争执,她没跟我一起回来。”

    说罢便趾高气扬地往丹兰肩上撞了一下,施施然离去。靳明禾原打算通过这一举动拖住丹兰,想让丹兰花费力气与她掰扯为什么故意撞人,不过丹兰没有上当。

    丹兰揉了揉酸疼的肩膀,顾不得生气,知道谢灵毓和燕儿还在外面,深感大事不好,略想一想,立刻去找了吴夫人。

    吴夫人听丹兰说谢灵毓去了南山到现在还没回来,靳明禾却先行回家来,稍一思量,隐约琢磨出其中曲折,忙派家仆出门去找,又放下手上的事,带着丹兰去前殿看孙权回来没有。

    靳明禾到前殿正好听见孙权在解释为何秋粮少了许多。

    前殿内外鸦雀无声,靳明禾暗笑自己赶得巧,不愿放过火上浇油的机会。

    靳明禾扬眸探了探孙策的脸色,随后便语气轻飘向孙权道:“二公子也是上阵杀敌之人,按理说不该有妇人之仁,怎么在征粮这么大的事情面前反倒心慈手软了?来日若是军中缺粮,那可是了不得的事。”

    说到此处便及时止住,让孙策自行领会。

    孙策听完,瞪了一眼靳明禾道:“不要多嘴。”

    靳明禾连忙做出随口一说、无心之过的神色,低头不再言语。

    方才清净的前殿顿时嘈杂起来,席间年长的官员纷纷直腰赞道:“想不到主公家的女眷也有如此见识。”

    孙策双眸微颤,想到军中缺粮的后果,不免责怪孙权:“义不养财,慈不带兵,此事你确实欠考虑了,更不该擅作主张,背着我耍收买人心那套把戏。”

    孙权听出孙策的态度,无力辩驳,心情低落地像一艘大船被急风骤雨击入海底。

    孙策思忖着亏空的秋粮要从哪里补,这时吴夫人带着丹兰慌张走进来,开口便对孙权说:“灵毓出去了一天,到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孙权大惊抬头,他方才看到靳明禾时便以为灵毓也回家来了,没有多想,谁知灵毓居然还在外面。

    孙权立刻转头向靳明禾质问道:“你跟灵毓一起出的门,为什么你回来了她却没回来?”

    靳明禾露出担忧的神色,却将事先编好的说辞又从容复述一遍:“我跟谢夫人在南山起了争执,她撇下我先行离去了,没跟我一起回来。”

    孙权想都没想便斥道:“你说谎!”

    靳明禾稳住声色,抬头委屈道:“我没说谎。”

    孙权没功夫再盘问,向孙策知会一声随即就要带人往南山去。转头看到朱然还没走,便又对孙策道:“朱然有要事禀报。”

    说罢便要走,孙策在他身后提醒着:“你不要着急,贺攀今日去南山巡视,现在还没回来复命,说不定他们遇上了。”

    孙权一听更加忐忑不安,电光火石间脑海里闪过许多个自相矛盾的复杂念头,忧思难解,匆匆唤人牵马。

    孙策的话被靳明禾听了去,眸光轻轻一晃,当即打定主意要伺机添油加醋,将本就动荡的池水彻底搅浑。

    孙权刚牵过马,跟吴夫人召集的家仆会和,忽见聂筠也担忧地追出来道:“仲谋,我熟悉南山的路况,我跟你一起去。”

    孙权来不及道谢,点头道:“也好。”

    列队出发时,不知哪个缺心眼的小卒向近旁同僚问道:“听说南山以前是乱葬岗,有幽魂出没的,你说谢夫人会不会撞到鬼?”

    近旁的人听到,连忙咳嗽一声。

    孙权狠狠向说话的人剜了一眼,心里惦记着快些出发找到谢灵毓,没空教训这莽撞言语。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南山,看到四野一片幽暗沉寂,夜风飒飒如无数只手掌挥舞。

    孙权心里焦急不堪,聂筠安慰道:“南山虽然连绵一大片,但是土质贫瘠,所以并没有猛兽出没,谢夫人顶多是迷了路,困在山里走不出来。”

    孙权目光空洞地点点头,并没有因此安心。举着火把察看四下,向漆黑的山林里极力呼唤道:“灵毓——”

    声音在山谷回荡传递,仿佛要将沉睡的山林震醒。

    山野无人应答,孙权和部众骑马上山,不停歇地奔走呼喊,好让自己不做胡乱猜想。

    走到半山腰上听见树后有人回应,离近一看,居然是燕儿,孙权喜忧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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