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攀又自以为是地说道:“都已经这么晚了,不管怎样,他若真的在意你,就不会不来寻你。”

    谢灵毓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无中生有,于是垂眸吸了口气,扬声问他:“你是不是就想看到我跟孙权反目成仇?”

    贺攀对此避而不谈,听出了她话里的否认,随后转过脸看向别处,低声问道:“那你今天究竟遭遇了何事?”

    谢灵毓回想今日种种,无奈长话短说:“靳明禾趁我不注意,把我从山坡上推下来,我又掉进了碧水潭里。”

    “靳——”贺攀始料不及,眼中眸光在炬光下微微颤动,不平道,“她是忘了小时候你把她从水里救上来了?真是不知好歹。”

    谢灵毓闷不做声在心里叱骂,靳明禾简直是想要她的命,她若是不通水性,今日八成要在碧水潭里淹死了。

    贺攀吸了口凉气,对其中的是非纷争无意再偏向谁,只关心道:“她现在在吴侯面前甚是得脸,你回去之后,打算如何收场?”

    说罢,目不转睛地留心谢灵毓的反应。

    谢灵毓原打算回去之后跟靳明禾好好算账,听贺攀这样一说,心里不免七上八下,酸涩道:“我总不能白受这个委屈。”

    贺攀眉心微扬,偏过头望着她:“我有一个主意,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谢灵毓迎上他的目光,发现他眼中暗含深意,一时看不透他究竟有什么主意,便顺着他的话答道:“说来听听。”

    贺攀说了简短四字:“魏卓的死。”

    谢灵毓轻轻蹙眉,疑惑道:“魏卓不是死于中毒吗?”

    贺攀眼里倒映的火光忽然一闪,露出似有若无的冷笑:“孙权连这个都跟你说?”

    谢灵毓喃喃道:“这不重要吧。”

    贺攀随即恢复方才从容:“魏卓回山阴之前,我曾问过他为何要闹这一出,此事说来话长——靳家跟山贼勾结的事之所以败露,是魏家告的密,上一任山阴令因病辞官后,几个世家都想接任,当时吴侯已经确定了要纳靳明禾,靳家仗着这一层关系,对山阴令一职志在必得,魏家则担心靳家得势后对他们不利,魏卓这才不顾体面地跑来跟吴侯要官。”

    谢灵毓心里猛地一震,听贺攀数次提到靳家,含义已经不言而喻,而靳明禾今日确实也说了她为她父亲求山阴令一职之事,两件事情恰好印证上了。

    “你想让我指认靳家害死魏卓?”谢灵毓试探地问贺攀,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出来实在荒谬。

    贺攀却道:“没错。”

    去捡柴的兵卒不断抱着柴禾回来,贺攀没再多言,用手里的火把点燃柴堆之后,让谢灵毓离近坐下。

    谢灵毓望着火焰犹疑不定,小声嘀咕道:“这件事,你为何不直接对吴侯说?”

    贺攀也没有隐瞒,坦率道:“前阵子聂夫人执意搬到西园去,我当时一度以为她是因为发现了吴侯出手害死魏卓的证据,后来我有意试探过吴侯,看他的样子,似乎有很多在他掌控之外的事,让他无能为力。”

    谢灵毓听过,暗暗斟酌了贺攀的话,觉得他说了这么多也没有解释清楚他为什么就不能直接跟孙策说这件事。此外,他说的话还有不少古怪之处,像是一个裁缝把不同形状的碎布拼凑在一起,纵然针线功夫精细,缝合之处却充满拧斜。

    比如:贺攀试探孙策干什么?

    他若真想揪出幕后真凶,大可以亲自回山阴着手调查,用不着在孙策身边空等消息。

    可是谢灵毓又想不通贺攀有什么理由要在魏卓这件事上耍心眼。

    顿了顿,谢灵毓叹道:“下毒这种事难以查证,吴侯派去的亲兵到现在都没有查出结果,单凭这一面之词,如何能给靳家定罪?”

    贺攀却坚持道:“事在人为,靳家人是抱着能屈能伸的想法才跟吴侯结姻,靳明禾在吴侯府也不会甘心只当妾室,你跟她交恶,她肯定想了一肚子坏主意来害你。再者,她今日敢对你下手,来日未尝不敢对聂夫人下手,你们有她的心机和狠决吗?”

    为免这些话被手下人听了去,贺攀用一根长枝拨弄着篝火,嫌火不够旺,又吩咐他们再多捡些柴禾回来。

    谢灵毓几乎要被这番话鼓动,庆幸着聂夫人现在不在府里,不然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不测。有一瞬间,她想到了先下手为强。但很快又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有靳家下毒的确凿证据还好办,可现在她了解的只是魏卓和靳家的过往恩怨,若以此为依据,恐怕连孙权都未必信服,又怎么能让孙策跟靳家撕破脸雷厉风行地去审问。

    再者,目前还只是她和靳明禾之间的纷争,若是火上浇油让孙权也牵扯进来,那便成了孙权和孙策之间的事,他们两个人那样的脾气,万一闹得不可开交,无疑会使亲者痛仇者快。

    谢灵毓仔细想了又想,顿时发觉贺攀根本不是真的想帮她,他的最终意图还是跟前几次惹怒孙权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挑起事端。

    想通了其中利害,谢灵毓便冷冷道:“魏卓究竟死于何人之手,自有吴侯定夺,轮不到我贸然指认靳家,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说到底还是有你自己的打算。”

    说完这话,她侧目打量贺攀,想看他是否会因此恼羞成怒。

    贺攀定了定神,没有预料中的反应,只是语带不忿道:“你若不想用这种方式报复靳明禾,当我没说便是。”

    微风拂过,吹动火苗摇曳。感受到暖意之后,谢灵毓往前伸了伸腿,想尽快烤干衣服,伸腿时明显感觉左腿比右腿略沉一些,怀疑包扎伤口的手绢已经被血浸透。碍于贺攀在身旁,不敢掀开衣服去瞧。

    谢灵毓颓然抱膝,眼前篝火在星光下弥漫着静谧祥和的氛围,像是远离了人世纷扰。朦胧之中,产生一种缥缈念头,倘若时光倒退两三年,哪怕只倒退一年,她跟贺攀这样相对着也不会说这些让双方都不悦的话。

    世事已巨变,旧日光景不会重现。

    谢灵毓仰头望了望天上星辰,在心里叩问神明,想知道孙权今晚究竟还会不会从城外赶回来。

    贺攀在一旁又拨了拨篝火堆,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灵毓揉着脸让自己略微清醒,想起来自己明明是有话要问贺攀的,怎么尽由他说了那么多无关琐事。

    她侧过头,接着他刚才的话道:“我并非不想让靳明禾付出代价,只是人心叵测,我不知道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更不用说你近来做的事,我有诸多想不通之处。”

    贺攀也转过脸望着她,神色波澜不惊:“我做的事对我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谢灵毓半是疑惑半是嘲弄道:“那便更没道理了。”

    “是吗?”贺攀低垂着头,闷声反问,黯淡眼神中带着些许桀骜,随后仰头望了望夜空天象,又道,“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我买那对玉佩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我会来吴郡,我原以为我们以后就是天各一方,是你说了那番话以后我才想到参军谋一条出路,我把玉佩给你的时候绝没有任何妄想。”

    谢灵毓敛目,叹息一声后单刀直入道:“那你来吴郡之后呢?你三番两次想让孙权误会我跟你有什么过往,到底是为了什么?”

    贺攀没有立刻回答,扭过脸却道:“接下来我跟你说的话,我希望你能好好地记着,如若不然,听过之后就全都忘掉。”

    谢灵毓陷入一片混乱的沉思,疑惑道:“什么话?”

    “孙氏跟吴郡陆家积怨已深,吴侯当年还在为袁术效力的时候,曾率军攻打过庐江郡,当时的庐江太守便是出身吴郡陆氏的陆康,双方在庐江对峙两年,后来陆康病死,庐江又赶上饥荒,陆家前后死了几十口人。如今孙氏坐镇江东,吴郡陆家岂会放任不管?陆顾张朱,这四姓在吴郡盘踞百年,他们若联合反抗孙氏,孙氏在江东的地位就不会长久,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谢灵毓听得忘记了呼吸,声音颤抖道:“孙策跟陆家之间的恩怨,你为何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贺攀答非所问:“孙氏迟早大祸临头,你若不想连累谢家,早点离开才是。”

    谢灵毓不以为意,深吸了几口气之后轻蔑道:“吴侯对你有知遇之恩,你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不仁不义了。”

    贺攀也反唇相讥:“乱世之中,你谈仁义?”

    谢灵毓无可奈何,低头冷笑道:“你以为,孙家是我想走就能走得了的吗?”

    贺攀却沉着道:“你可以想办法让孙权休了你,或是将你遣归谢家。”

    谢灵毓抬起头,暂且放下儿女情长和心中的优柔寡断,将贺攀说的这种可能性思索了一番,不多时,目光森森地凝望他:“这便是你好心替我谋的后路吗?”

    贺攀也望着她,沉吟一声,不置可否。

    谢灵毓阴恻恻地质问他:“就算我真的有决心走那一条路,毅然跳出了孙氏的火坑,那往后呢?我们谢家能在这乱世里继续苟存吗?还是说我要改嫁旁人,不知道是做妻还是做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流离失所,你觉得这是我想要的吗?和孙氏当前的忧患又有什么区别?”

    贺攀缓缓合上眼眸,心里埋藏的某句话在渐渐瓦解。

    谢灵毓眸光闪烁,仰着脸不让眼泪掉下来,柔弱而坚决道:“你以后不要再白费心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跟你不一样,你无法设身处地了解我的处境,你可以选一个主公好好效力,但我也许终其一生都只能依附旁人,谢家若没了孙氏的庇护,无力自保,我无从选择。”

    四野沉寂了许久,分散去捡柴的兵卒三三两两地回来,谢灵毓不知道贺攀究竟有没有听仔细她说的话,只见他起身拨弄篝火,语气平静无澜地交代着:“等你衣服干了就送你回去,不管孙权对今晚的事有什么想法,都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不会跟他解释什么。”说着,将拨弄篝火的长枝也丢了进去,似告别道,“如果以后你再发生这样的危险,我应该不会再救你。”

    谢灵毓一一听着,听到最后,凄然点头道:“嗯。”

    贺攀半瞥着她的侧脸,又轻声道:“希望你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这句话,似嘱咐,似祝愿。

    谢灵毓僵硬一笑,望着篝火没再开口,沉默了片刻,她借着火光斜瞥了贺攀一眼,看到他神色木然地望着地上灰烬,有两道清晰的泪痕在他脸上悄然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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