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毓摇摇头,虽然她也不能确定孙策心里究竟是什么主意,但她总感觉有什么事不在孙策的掌握之中,于是安慰着聂夫人:“也不能这样说,那些亲兵并没有看到魏卓的尸身,会稽郡府的官吏究竟有没有如实呈上卷宗,咱们也不知道,兴许连那些亲兵都没有了解到真相呢。”

    聂夫人皱眉,不解道:“会稽郡府的官吏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谢灵毓沉重地点点头。孙策再怎么厉害,江东也不是人人都信服他,背地里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世家大有所在。靳明禾的父亲就是会稽郡吏,他若是串通郡府其他人一起隐瞒部分真相,也不是做不到。

    而魏卓的名声早就臭了,他一死,基本无人会替他伸冤,孙策日理万机,在这件事上被蒙蔽也不是没有可能。兴许那些人也揣摩准了孙策的想法,时间拖得越久,孙策越不想再提起魏卓的事,况且现在即便真的查出害死魏卓的凶手另有其人,百姓也未必会信。

    与其浪费力气只为给百姓一个交代,不如让大家一起淡忘。只要幕后凶手藏得足够久,最后便是不了了之了。

    过了一会儿,聂夫人仰起头无奈望了望远方天际,眉间徒增一抹力不从心的闲愁,仿佛慢慢明白孙策今日为什么会跟她所期待的不一样。

    孙权留在前殿跟孙策议了些事,谢灵毓先陪聂夫人回到正院,喊来孙娴和孙绍玩了一会儿,看聂夫人神色有些好转,之后也回自己院子静心思考。

    孙策现在无意追查魏卓的事,他也根本不会信靳明禾敢带着毒药来孙家杀人,指望他再花时间精力是不可能了,若他一开始就被会稽郡府的人糊弄了,那就需要从源头去找真相。此事非同小可,谢灵毓左思右想,决定冒一次险,但是需要孙权的支持。

    她坐在案边以手撑头,今天诸事伤神,实在有些乏累,丹兰和燕儿在外间忙着琐碎活,屋子里静悄悄,不知不觉便眯起了眼,将诸多烦心事抛于脑后。将睡未睡时,手臂忽然一阵酥麻,上身没撑住,不由得晃了一下,猛然惊醒。

    睁开眼时,看到孙权在门外茕茕孑立,扶着门框凝望着她,好像已经站了很久,不知为何没有走进来。

    谢灵毓揉捏着手臂,跟孙权两两相望,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谢灵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抓了一下自己的手,然后目光朦胧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站在那儿不动?”

    孙权动了动眼睫,低头走了过来,边走边缓缓问道:“怎么不到床上去睡?”

    “本来也没打算睡的,不知道为什么就睡着了。”

    谢灵毓说话时一直盯着孙权的眼睛看,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讲,但是眼神却有些闪躲。她仰头看着他走近,他竟迟迟没有坐下来,在她身旁怅然地站着,舌头顶着腮帮,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谢灵毓错过身仰望他的侧面:“你大哥有再说什么吗?”

    孙权轻轻摇头,然后偏过脸没有看她,沉声道:“我倒是跟他说了几句话。”

    “什么话?”

    孙权像是深吸了一口气,语带迟疑:“我跟他说,那些出生入死的事可以交给我去做。”

    谢灵毓微微敛眉,听到他说什么出生入死,一下子变得呼吸急促,她心里在问为什么,为什么孙权突然变得这么反常?可是她气息惙然,口不能言。

    这时孙权像是酝酿好了勇气,在她身旁蹲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故作轻松道:“我跟你说啊,出门打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可不是每一回都能打赢的,就像那次被你用石头砸伤了腿,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谢灵毓呆怔地听着,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眼泪说来就来,仓惶呢喃着:“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

    孙权无奈垂下头,眼中星光与泪光交错,然后不得不贴过来拥着她,在她头发里闭眼叹息。他本来已经斟酌好了如何把最难说的话说出口,他原本还想告诉她——

    你说大嫂为什么会不开心呢?我猜大哥纳妾并不是最根本的,主要还是她已经预料到大哥将来可能会遭遇什么,她那天在家宴上对聂筠说,只求平安,那也是她想对大哥说的。

    我当然想快乐顺遂地守着你过很久,可现在是乱世,我怕我哪天一不小心就成了别人的刀下鬼,如果我遭遇不测,你不要太难过,要替我活下去。

    你之前不也跟我说过吗?得失皆有数,我以为你应该很早就想通这些道理了呢……

    他把这些话生生地咽回肚子里,直起身擦拭着谢灵毓的泪眼:“你不想听,那我不说了就是。”

    谢灵毓白了他一眼,转过脸抽噎,随后也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我这两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你一个人在树林里发呆,你夜里在哭,早上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你心里已经想清楚了很多事吧?你偏偏还瞒着我。”

    孙权颓丧垂头,原来她已经发现了,感觉已经瞒不下去了,但是又不想让她从现在开始就担惊受怕。人生真是无常,前几日还在发愁钱不够花,转眼间就要将生死看破,还要逼着两个人把往后所有的糟糕局面提前想一遍。

    他沉默得越久,谢灵毓心里越不是滋味,贺攀在南山跟她说孙家迟早会大难临头,她都置之脑后,现在孙权居然直接告诉她,他要抛下她去出生入死。

    有些事,有些结果,她不是不懂,只不过不想那么早就让一颗心先死一次,不想活在随时会失去他的恐惧中,提前想通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真到生离死别的时候就不会难过了吗?

    孙权垂下眼眸,掩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放下手后一脸狼狈,几乎是想一句说一句:“我现在才明白你那天说的得失有数是对的,是我领悟得太晚,如果我当时能明白的话,肯定会跟你一起想很多事的,现在就不至于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我当然希望现在的一切都不要改变,可是我怕老天不会眷顾我们太久。我的那些担忧,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的晚一些、少一些,至少在我陪着你的时候,你是开心的。”

    虽然孙权语气款款,话语落在谢灵毓心里却勾起绵延不绝的惆怅,她转过脸倔强道:“你不要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我知道你有你的责任,你是替你大哥卖命,我又能说什么?”

    他拐弯抹角交代起这些,难道他以为她会拦着他吗?

    孙权强颜欢笑道:“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怎么变得这么懂事了?”

    谢灵毓噘着嘴,目光严肃地望着他:“我希望你明白,你瞒着我并不是为我好,也许我帮不上你的忙,但是你不用把什么事都装在心里自己扛着,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会理解你的。”

    孙权点点头,在心里苦涩地反驳:我做这些岂止是为了大哥,明明也是为了你。

    谢灵毓回想着他刚才的话,抬了抬泛红的眼眶:“你说的道理我当然都明白,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动荡乱世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连皇帝都能被臣子挟持,还有什么是不会倾颓的。说起来,我们这样的出身,已经比寻常百姓好太多了,等到福寿用尽的时候,我也不会怪老天不公。”

    孙权转过脸,垂眸喃喃:“话虽然是这样讲没错……”

    谢灵毓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想做一件事,需要你的令牌。”

    孙权茫然回头望她:“什么事?”

    “魏卓的案子,我现在怀疑是会稽郡府里有人搞鬼,他们故意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你大哥派去的那些亲兵可能也被愚弄了。我想让谢承去看最早记录魏卓之案的卷宗,他过目不忘,会把那些内容记下来的,然后他再把看到的告诉我,我们就能拿这份卷宗上的字跟你大哥手上的那一份做个比较。”

    孙权打起精神,睁了睁眼道:“最早的卷宗还会留着吗?”

    “会稽郡府的卷宗只准带入,不准带出,五年之内也不会随意烧掉或扔掉,最早的卷宗肯定还在的。”

    孙权挺直腰杆:“好,我们就冒险一试。”

    谢灵毓嘲弄道:“会稽郡府有多少奸佞小人,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当她听说馨儿死的时候,便认定了靳家害死魏卓,世上很难有这么巧的事。而靳家敢让靳明禾带着毒药来到吴侯府,丝毫不担心泄露之前的秘密,那便说明他们早有准备了,知道魏卓的案子被瞒得好好的。

    谢灵毓静下来想一想,如果不是事先听到贺攀告诉她的那件事,她如今也不会想到是靳家联合会稽郡府在欺骗孙策。

    贺攀眼下不知逃往了何处,她想到贺攀还有魏卓,以及靳明禾,不免沉痛感伤,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在动乱人世里竟也走到四分五裂甚至阴阳相隔的地步。

    如果会稽郡府有意隐瞒的话,那查到最后恐怕牵连甚广,魏卓的事还像一块乌云压在头顶,若是这次又殃及别人,会稽世家恐怕损失惨重,除了靳家,还有可能伤到昔日亲友。

    谢灵毓不敢细想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事到如今,她已经是在与靳明禾背后的靳家为敌了,若这次扳不倒靳家,往后谢家与靳家必然势同水火,靳明禾虽然是孙策的妾室,但她现在毕竟怀了孩子,而且好像做什么都很顺利,似乎连老天都在帮她。

    谢灵毓悲哀地想,如果孙权死于非命,那她就无依无靠了,这世间看似天大地大,然而往后又如何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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