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飞扬的戈壁上,李珺珵带着程飞、沈忆两大一品上将护卫,行军极快。不过数日,便跨越数百里戈壁沙漠。按照李珺珵的计划,他要赶回去送明月出阁。

    大军在沙漠中扬起滚滚沙尘,掩去一程程长河落日。

    眼下还在漠北,按照这个进程,八月中旬怕是赶不回去了。

    站在沙丘上,李珺珵向南而望。此时还在塞外,离长安有一千多里。

    荒漠戈壁难行,马匹在沙漠中,也耐不住干渴。

    得知明月公主要出阁,程子弢好些天都不怎么说话,郁闷全写在脸上。谁不知道,他自小喜欢明月。

    这事没法劝。

    乔卓然见程子弢在一旁喝闷酒,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他无动于衷。

    眼下大军进军已经算得极快,然终究不敌单骑快。

    看出李珺珵归心似箭,程飞揖手道:“不如殿下先回长安。”

    李珺珵也有此意,道:“好,我先赶回去。”

    说毕他又看看在囚车中的陈晋,风吹着陈晋入枯草般的头发,然这个恐惧的存在,他并不敢小看陈晋。

    何况回长安,定然不会那么顺利。从去年秦岭的遭遇来看,李珺珵猜测,很可能还有一波埋伏在等着他。

    留程飞押送陈晋,即便有埋伏,他起码也可以引开一波。等陈晋这个人证回了长安,一切该平反的冤屈都平反,该昭雪的冤案都昭雪。

    陈晋太重要,也是他此番西征的目标所在。

    只是他未算到,明月的亲事。

    李珺珵总有种预感,长安,还有个人藏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进展。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除了想争皇位的那几个,还有那么一个人在背后。

    见李珺珵深思,程飞劝道:“殿下,长安的事,我们到底鞭长莫及,等押回陈晋,一切将逐渐水落石出。”

    李珺珵向程飞揖手道:“将军,陈晋此人非同小可,他的出现,将改变无数人命运,包括死去的,活着的。是以,此番押他回长安,断不能出任何差错。我此番先行,将军许多加小心才是。”

    “殿下放心,末将绝不负钧命,将陈晋押回长安。”程飞揖手。

    李珺珵点头。

    程飞便着人去打点秦王的行李。

    放马的程子弢听闻秦王要先回长安,他哪里肯落下,忙让小将牵了马,凑过来道:“殿下,我与你一起回长安,我保护你。”

    程子弢眼中一片渴求之意。

    李珺珵还没回答他,安排了秦王行囊的程飞过来听程子弢说话,一个冷目扫去,似乎再说“你小子少添乱”。

    程子弢这次可没躲避,腆着脸,扭着头,似乎在回答,就算挨打也要回长安。

    好啊,你小子长本事了。程飞紧了紧手中的鞭子。

    程子弢忙躲避到李珺珵身后。

    李珺珵知道程子弢一直喜欢明月,奈何他自知不如柳文暄,是以一直藏在心底,道:“也好,子弢跟我一起回长安。”

    程子弢眼睛中满是感激之情,向秦王一揖到底。

    程飞气不打一处来,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有些小聪明,到底空有勇武而无智计,若是跟秦王一起回去,必然耽搁秦王行程。

    李珺珵看出程飞顾虑,道:“将军,子弢这一路也跟我从陈晋手中逃出来,确实可以保护我。您也不必担心。”

    程子弢才有些不好意思。

    李珺珵递了个眼色给程子弢,似乎在说,见好就收。

    程子弢一个激灵,忙道:“殿下,您的马匹也要去洗一洗,我去给您洗马。”

    程飞瞪了程子弢一眼,他怎不会知道儿子那点心思呢。然明月公主岂是他这个憨小子能仰望的。

    李珺珵神色恢复平静,见程飞眉头还蹙着。

    沈忆来了这里虽有些时日,也未发生什么,程飞心底却不踏实,担心沈坚老狐狸沿途有埋伏,看向乔卓然道:“殿下,年轻一辈中,卓然的身手是最好的,让卓然跟您一起回京吧。”

    乔卓然揖手。

    李珺珵看了眼在囚车中的陈晋,担忧之色难掩。

    沈忆道:“殿下放心,我与程将军定然将人押回长安。”

    沈忆手中已无兵,程飞的左膀右臂虽都分了出去,然新提拔的这些将士之中,都是极其勇武之辈。

    李珺珵点头,向程飞道:“程将军,接下来的一些就交给您指挥了。沈将军,这一路也希望将军全力配合程将军安排。我在长安为两位将军设好庆功宴,以待将军。”

    二人揖手领命。

    是夜,李珺珵便与乔卓然程子弢先一步南下。

    云月一道有离伤,不堪幽梦长。

    碧波新涨小池塘,思君泪几行。

    萍聚散,尘飞扬,风落残荷香。

    此情憔悴断人肠,踟蹰题《清朗》。

    琼瑶阁中,明月搁下手中的笔。

    侍女将文房四宝收拾罢,过来福身道:“主,该歇息下了。”

    明月抱枕无眠,想起柳文暄。即便她与柳文暄说自己嫁给他只是想求得一处避风口罢了。

    柳文暄道:“只要你安好,我什么都可以。”

    他总是温润儒雅,总是笑容可亲,那完美无瑕的脸上,总是能抚平她心中的伤惘。她都不知道自己对文暄,倒是是怎样的感情。若说爱,心里却总是浮起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若说只是当兄长,却贪恋他那一份温存。想一心只求一个归宿,她脑海中却时常浮现那人的影子。

    这一生,怕是终究她负了文暄。

    泪滴滑落,许久之后,明月才迷迷糊糊睡去。

    马蹄扬起尘泥,七月初五辰时,天素、小雨二人终于到达巴中军营。

    连续赶了这么多日的路,小雨已精疲力尽,下马时打了一个趔趄。

    站在军营前,她上气不接下气,道:“姐姐,我们总算到了。”

    小雨捂着肚子。

    天素上前,道:“我们大夫,来给伤兵治病的。”

    守门的人拦着道:“走走走,你们年纪轻轻的,什么大夫。这里是军营,女子不得入内。”

    “谁说女子不得入内了?”从里头走出一个女子,身着戎装,身材高挑,容颜秀美,眼神却很清冷。

    士兵见人出来,忙忙揖手退下。

    天素见了此人,心头猛然跳了一下,若梅?

    女子走过来,看了眼天素,又看了眼趴在马身上的小雨,揖手道:“二位可是从余杭过来的?”

    天素眼中的欣然掩藏得极好,若梅比她大两岁,出生的时候梅花开得正好,便有了这名字。多年不见,她竟然长得如此高挑。容颜虽大变,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程将军家的儿女,眉梢眼角都有将门风骨。

    天素点头见礼:“姑娘唤我文天素便好。这是我妹妹,小雨。”

    “程若梅。”她言简意赅,眉梢有清傲之气,存着程家将门风骨。

    小雨笑嘻嘻道:“姑娘怎么知道我们是从杭州过来的?”

    “两位姑娘快入内歇息吧。”程若梅带着二人入营帐,又吩咐了一旁的小将几句。

    小雨还是很好奇:“姑娘怎么知道我们从杭州来的。”

    “御史台的江大人回长安时说了此事,他飞书至余杭,已经请来了几位大夫。”程若梅说着,亲自为二人煮茶。“江大人说杭州有两位大夫,是她远房表妹,去了闽南,若是知道伤兵回来,或许会去蜀地。”

    不过片刻,有新鲜的瓜果上来,小雨看得直流口水,程若梅点头。小雨便大快朵颐起来。

    没过许久,随侍带着一起子人过来。

    起首的是钱侨。

    钱侨见了天素,倒先行礼:“老朽见过姑娘。”

    天素起身还礼:“见过前辈。”

    身后的那几个都跟着行礼,那几个便是当初救江皓辰的几位两浙名医。

    一位僧人模样的老者揖手道:“不知姑娘可还记得老朽否?”

    小雨连连摇头,当时虽两个月天天配药,然几位大夫多在外奔走寻找药材,她忙得团团转,内室又不能进,压根就没认全。

    天素颔首道:“诸暨隔云山白云寺的僧惠休,见过前辈。”

    尖下巴的老者指着自己。

    天素揖手道:“淳安三竿镇妙华堂的龙题山,字扬名。”

    稍微胖些的老者站出来。

    “富阳禹城镇南街的谷时新,无边光景一时新,字令和。”

    须发尚乌黑的老者过来。

    “桐庐县桑清镇北巷回春堂的燕玉,字璞之。”

    骨架宽大的老者上前。

    “绍兴县城百安堂的诸战,字勇进。”

    身材矮小的白发老者揖手。

    “建德县长安堂的淳于称,字平子。”

    钱侨几个哈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江大人的表妹。”

    天素微微颔首。

    向来清冷的程若梅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她道:“江大人说姑娘若是知道伤兵回蜀地,定然会来,不想真来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小雨感叹。

    “小雨姐姐……”从人堆里挤出来一个人,身上罩着围裙。

    小雨看着吓了一跳,竟然是小雪。小雨倒吸一口凉气,惊讶不已:“你怎么也来了?”

    钱侨道:“姑娘不知,当初我们得了江大人的信,邀请我们来蜀中给伤兵治病,我们到处收药材,正好碰见她行商的舅舅,寒暄一番后他们得知我们受江大人嘱托,这丫头便非要来蜀中。我们告诉她江大人不在蜀中在长安,她也要来。她舅舅也拧不过,全然赠送了一些药材,让我们稍稍照顾她,就让她来了。”

    几个月不见,小雪又长高了一些,她眼光瞥见天素,往后退了两步,稍稍福了福身。

    程若梅见小雪稍微收敛了些,冷声道:“这天下还有你怕的人?”

    天素接过程若梅递过来的茶,程若梅见天素戴着面纱,向几位大夫道:“老前辈们先去忙吧,我先给两位姑娘安排了住处,再过来。”

    钱侨笑得很和蔼,又向天素揖手。

    天素放下茶盏起身道:“安排住处的事让小雨去便好,我先与几位前辈去看看伤者。”

    程若梅点头,道:“辛苦姑娘了。”

    天素点点头,也不多寒暄,跟着钱侨一起去看伤者。

    因是夏季,防范病疫滋生,几位大夫都用棉布挡在口鼻前。

    钱侨几个将天素带到重伤兵营,道:“这里一处,都是伤得较重的,有的中毒极深。我们也只是效法姑娘将他们经脉封住,勉强保住了一条命,解药还未配出来。有的手脚被砍断的,有的被烧得五官没了的,很是严重,将将保着命在。”

    外头那些外伤的,都还在修养中。这些个病重的,他们一筹莫展,再等下去,怕就回天乏力了。

    钱侨蹙眉道:“其实这阵子,我们到处打听姑娘的下落。偏偏两位姑娘行动忒快了些,我们每到一处,姑娘人已走了。后面只听说姑娘也要来蜀中,我们等了大半个月。”

    钱侨捏着胡子,再也不是先前那般倚老卖老的姿态。

    龙题山道:“就指望姑娘来救这些人了。”

    重伤营里有数百人,天素一一给伤员把脉,忙到日偏西。

    日落时,她基本了解了所有重伤者的情况,开始写方子,配药。

    负责拣药材的小雨才歇息了半日,此时已累得不行。本以为到军营中可以歇息片刻,哪知道半天屁股都不曾落地。

    小雪在军营中游手好闲,与那些士兵调笑,她看了就想捶她,喝道:“小雪,你过来。”

    “我又不是来义诊的,我是来等江大人的。”小雪声音尖细

    程若梅过来正听见此话,她心头有气,道:“小雪,江大人在长安,升了二品的御史大夫,哪里有空闲来这里,你还不如去长安找他。”

    小雪狡黠一笑,左摇右晃,挑着眉毛道:“他表妹在这里,江大人一定会来此地。”

    “小雪……”天素的声音从她身后传过来。

    方才还左右摇摆的小雪,立即站直了身子,等待天素训话。

    天素道:“你找江大人做什么?”

    “我……”小雪红了脸,低着头。

    程若梅给天素倒了一盏茶,天素取下面纱,喝了。

    小雪才看见天素真容,她在烟花之地待了一个多月,都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从余杭到川蜀,也不曾见如此容颜。她想起当初听闻牡丹阁的一位贵主捉住了天素,就是看上她。

    这样的容貌,她若是男子,也想将这样的尤物占为己有。若是哪个妓馆得了文天素,必定赚得盆满钵满。

    可她文天素偏偏不是以色侍人的尤物,她敢喊小雨姐姐,却从不敢喊天素姐姐,想到此,小雪又吓得退了两步。

    “嗯?”天素语气淡淡。

    “我……”小雪涨红了脸,看着文天素这样咄咄逼人的气势,她真想在她脸上戳几刀。她自然是想嫁给江大人,文天素难道看不出?无非是想让她觉得自己身份低贱配不上江大人罢了。可谁规定,她身子不清白就不配喜欢江大人了吗?她也有自己喜欢什么的权利,她文天素凭什么逼问她?

    “江大人堂堂朝廷命官,你若是日日打着这样那样的幌子到处张扬,败坏了江大人的名声,江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可是看不下去的。”天素声音很冷。

    小雪呼吸急促,鼻尖微红,忽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跑了出去。

    小雨看着天素,觉得这话说得有点重,小雪再怎么样,毕竟还不到十岁,也不过是小女孩语。她还从未见姐姐如此咄咄逼人的架势,还是对一个小孩。她放下手中的药杵,道:“姐,我出去看看。”

    天素喝茶,淡淡嗯了一声。

    程若梅自是不喜欢这个小女孩,她道:“这女孩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得理不饶人,来军营这么久,叽叽喳喳得像个麻雀。”程若梅说的时候,吐了一口浊气,又道:“也亏得是江大人脾气好,我听钱大夫说她先前在杭州驿站,在江大人面前闹了四五日,一见面就下跪求以身相许。”

    程若梅很不耐烦小雪,三句不离江大人时,语气又缓和。

    天素淡淡一笑,她自是看得出程若梅的心思。天素道:“她这脾气,如今这个年纪不改,以后怕是上天入地都没人拦得了她。她舅舅怕也是被她缠烦了。”

    天素摇摇头。抬头看着程若梅,程若梅白皙的脸上有浅浅霞色,良久才开口:“姑娘是江大人远房表妹?”

    程若梅喜爱时候不爱和大家玩,因比他们大了一两岁,就总把他们当做孩子看待。

    清冷的气质刻在骨子里,不想如今,会因为某个人,而生小儿女的羞涩。

    “嗯,我的太祖母与他的太祖母是同族的姐妹,往上数几代,还是有些关系的。”天素淡淡答道。

    “这……”程若梅被茶呛到,这个远房,也太远了吧。她本想问,天素与江皓辰有没有亲事。眼下看,想必是没有的。如江皓辰那般姿容,整个长安城,她觉得也就一个明月能配得上,哪知他还有这样一个如仙如神的表妹。

    天素看着程若梅那浅浅的羞涩,脸上浮出些许笑意。程若梅小时候性子清冷,爱干净,总是嫌弃他们。如今十七八岁的年纪,清傲之气不改,心头却生了情丝,让原本傲雪的梅花,多了几分娇羞可爱。

    见程若梅强作镇定,天素道:“江大人如今也有二十,也不曾婚娶,也不知他在长安这几年,是否遇到中意的女子。”

    这么说来,天素和江皓辰是没有婚约的。若梅心头稍安,想到什么,又道:“如江大人这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芝兰玉树,等闲的姑娘怕他也看不上。先前闻说明月公主在琼林宴上点了他,陛下与皇后不同意,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明月公主要嫁给右相的长子柳文暄,他们俩也算是一对璧人了。”

    天素沉默,也不知明月此番心思如何,又想到柳文暄这般好的一个人物,为了保护明月而娶她,于他而言,这一生用情,终究有缺憾。

    程若梅想着天素可能不了解柳文暄,又道:“这柳文暄,父亲是右相,母亲是长公主,他也生得金相玉质,温文尔雅。长安两位惊为天人的少年才俊,一个是陛下的第七子秦王殿下李珺珵,一位是右相家的柳文暄。后来来了一个江皓辰。如今这三人容貌,我看都在伯仲之间,实难分出高下。”

    听见说李珺珵,天素的心猛然一沉,不知秦王如何了。

    天素掩着内心慌乱无措,道:“长安的这位秦王殿下却是听说过,连字都是自己取的。听闻殿下此时在西北。”

    “秦王殿下那样的人物等闲是寻常人比不得的,就凭着手头十万的兵,与我爹他们将叛贼三十万大军拿下,六月下旬生擒了叛军首领陈晋,如今已在回长安的路上。”程若梅并未听出天素声音颤抖,说时,脸上不无自豪之意。

    天素手指微颤,她放下水杯,摩挲了手心的汗,这么久以来,她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

    程若梅是程飞的女儿,李珺珵飞书回长安,程飞将军必然也会寄家书回,程若梅知道细节她一点也不意外。

    她之所以愿意与自己说这么多,大概因为她是江皓辰的“表妹”。

    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天素脸上有欣然的笑意,道:“西北战事已定,程将军定然是要再封赏的,先向姑娘道个喜。”

    “我见姑娘面善,若是不弃,可唤我一声姐姐。”程若梅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羞涩。

    天素起身颔首欠身,喊了句:“姐姐。”

    声音中难掩喜悦,心底实在感激她为自己带来李珺珵的消息。她又想起黔中那位妙娘的嘱托,须得在军中帮她打听才行,然程若梅也未必知道这些人,等她了解伤兵的情况,再问问不迟。

    程若梅浅笑,亲亲热热地喊了句:“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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