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尧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档案库,只为填补那段他不曾参与的时光。五年的时光很长,长到奏折和卷宗把五个书架堆的满满当当。风尧只能蚂蚁搬家式查阅,如此往复终于到了最后一部分。

    书案上的灯火明明灭灭,堆积如山的卷宗与奏折一点点减少,墨迹未干的宣纸铺满了桌面。

    李竹雪的蜕变跃然纸上,从初次批改奏折的无措,认认真真的批注,奏折上没有留白,到如今的得心应手,寥寥数字解决难题。他可以透过墨水的浓淡看出她那时的情绪,她会因国泰民安喜上眉梢,字迹流畅一气呵成,看到天灾人祸时蹙眉悲伤,下笔的迟疑晕染在纸上。

    她依旧是那个她,如月光般柔和,照亮了漆黑的夜晚,如阳光般炙热,温暖了他的世界。

    她的良苦用心,被人误会成居心叵测,她一次次的退让妥协,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伤害。

    风尧的手指抚摸着奏折上的字迹,似是想要分享她当时的心情。

    抽丝剥茧之后,原本模糊不清的脉络在笔墨之下梳理清晰,她的计划被他一览无余。

    黎明破晓,风尧短暂休整后踏出房间,走到风缨的闺房前停下。他的计划危险重重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风雷嘴角憨笑痴傻的面容浮现眼前,让风尧心生退意。他来回踱步,迟迟没有上前。

    风缨好不容易远离了这场纷争,两人马上终成眷属,幸福触手可及,他不该因为一己之私再让她置身险境。

    可是……没有风缨的协助,这个计划又该如何实施。

    风尧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另寻他路,转身之际门开了。

    “几年不见,你婆妈了不少呀!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侍卫统领去哪里了?”风缨睡觉轻,长期养成的生物钟没有因为休息而改变。

    如今公主下落不明,风缨悬着的心无处安放,对周围愈发警惕。因此在风尧踱步的那刻,她便清醒了,通过缝隙确认是谁后,火速换好衣服等待门声敲响。

    风尧性格孤僻,自己可以解决的事情绝不假借他人之手,能让他登门造访证明事关重大。能让风尧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少之又少,除了公主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选。

    风缨见他迟迟没有动静,纵然焦急万分也只得静心等待。看到他转身离开,风缨无法装作一无所知了。

    事已至此再做掩饰就是矫情,风缨听完整个计划后义无反顾地加入其中。

    对于风缨来说,只要能救回公主,上天入地皆有可为。

    已至日暮西斜,火红的晚霞绘成美丽的画卷。

    风尧身体紧绷警惕地观察四周,右手紧握腰间的佩刀在寻找一个最佳时机,完成黑衣人的任务。

    ‘李竹雪’提起裙摆跑来,细小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尧哥哥。”

    风尧迅速回头,这一瞬间,眼前的人影与记忆中的人影重合。

    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弯成月牙的眼睛里满是星星。

    只不过这熟悉的称呼,那个人不会再喊了,他弄丢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孩。

    “公主有何吩咐?”风尧恭敬行礼,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悲伤。

    ‘李竹雪’紧张兮兮地望向四周,伸手把风尧拉到一处角落,“尧哥哥,我不要成婚了。我心里只有你,带我离开吧!”

    ‘李竹雪’含情脉脉地望向风尧,眼中是化不开的爱意。

    风尧恍惚一瞬,把眼前的人当作了李竹雪,那些在脑海中幻想成千上万次的话,在这一刻成为现实。

    如果眼前人是真正的李竹雪,他会怎么做?

    大概是不顾一切带她离开吧。

    可惜没有如果。风尧太了解李竹雪了,她绝对不会问这个问题,她有独属于自己的骄傲,不会允许自己成为整个北沐的污点,因此不会以一己之私把黎民百姓推入水火之中。

    这场婚事关两国和平,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也没有人能承受她一走了之所带来的后果。

    风尧婉拒道,“公主说笑了,臣一介草莽怎配给公主幸福。”

    “不会的,我……”

    风尧不能再让她开口了,再放任下去会影响公主的声誉。

    他,不允许这个污点存在,哪怕她是个冒牌货也不行。

    说时迟那时快,风尧手起刀落,‘李竹雪’的腹部被刀贯穿,血液顺着刀柄滴落地面。

    路过的宫女们发出尖叫,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护卫队发现异常,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

    风雷看到面前的场景错愕不已,不确定的开口道:“尧……尧老大?”

    风尧在众人愣神之际抽刀离开,‘李竹雪’捂着腹部倒在血泊之中。

    “都愣着干嘛,雨莲快去把苏神医请来!风雷,你带侍卫守住雪棠宫,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公主遇刺的消息若是走漏半分,唯你是问。”

    风缨黄莺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条不紊的安排任务,瞬间安抚了众人情绪。她是公主的第一女官,也是雪棠宫的定海神针,长期的累积威望足以让众人马首是瞻。因为告假及时和婚期在即,她避免了‘李竹雪’惩罚,没有撼动自身的地位。

    顷刻间,雪棠宫被围得密不透风,‘李竹雪’之前提拔的宫女也被风缨快速控制起来。

    正如风尧预料的那般,风缨轻而易举掌控了整个雪棠宫。宫中的眼线费尽心思传递消息,都被风缨暗中记录下来,那些躲在臭水沟中的老鼠一个个暴露在阳光之下。

    不久的将来,雪棠宫中迎来了一次大清洗。

    风缨面无表情地守在床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此刻的不苟言笑与前日的六神无主判若两人。

    不多时,苏木香端着药来到寝殿,在看不到的角落里偷偷塞给风缨一个小瓷瓶,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碗里放了软筋散和哑药,药效在四个时辰左右。这是迷药,以防万一。”

    一切准备就绪,风尧交给风缨的任务是稳定住‘李竹雪’,换句话说就是让她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不要出什么幺蛾子。至于手段嘛,当然可以灵活一些。

    比如,包扎时‘不小心’把金创药拿成了活血化淤的药,‘不小心’洒在伤口上后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什么的。

    安排妥当后苏木香退出房间,如今‘李竹雪’卧病在床,制作安乐散的事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如此就可以恢复自由了。

    夜深人静,‘李竹雪’意识回笼,身体的疼痛已经到达了忍受极限。她想要张口喊人却无法出声,想要挪动身体却浑身瘫软无法动弹。

    同时失去行动能力和说话的能力,如同一个废人只能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李竹雪’眼角的余光瞟到了风缨,她大口喘气试图用这种方式引起风缨的注意。

    风缨察觉到‘李竹雪’清醒后,缓慢走到床边。

    ‘李竹雪’脸上喜悦的神色在看到风缨冰冷的眼睛后变成了惊恐。风缨的眼中没有以往的恭敬,她看自己的眼神如同看待宰的羔羊,轻蔑且冰冷。

    恐慌席卷而来,她期待有人能听到异动过来拯救自己,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异想天开。按理说她提拔的那些人至少留有一个贴身侍候,如今只有风缨侍疾是不是意味着她们的计划败露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李竹雪’如坠冰窟遍体生寒,事情脱离了掌控。风缨为刀俎,她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公主放心,未来几日奴婢会贴身侍候在侧的。”

    风缨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李竹雪’的瞳孔震动身体微微颤抖,恐惧吞噬了整颗心脏。在她看来,眼前的人如地狱阎罗那般可怖。

    风缨体贴的为她盖被子,‘不小心’压到她的伤口,刹那间‘李竹雪’宛如戴了痛苦面具,泪水从眼角滑落。

    “看着你糟蹋公主的东西奴婢却无能为力,你知道奴婢忍得有多辛苦吗?”风缨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狠厉的话。

    什么意思?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风缨的手指轻抚‘李竹雪’光滑有弹性的脸,“这副容貌长在你的脸上着实有些可惜,不用担心,奴婢问过苏神医,割下来恰好做个□□。”

    ‘李竹雪’脸色煞白,惊恐的望向风缨。

    她其实是个没有名字的乞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因为有着与李竹雪相似的容貌才有机会被人选中作为替身培养。

    她以为自己可以过人上人的好日子,却发现掉入了一个更深的地狱。她仍然记得自己因为说话的语气不像李竹雪,一遍遍的练习到失声,因为走路姿势不像而挨打,因为选错饭菜而不让吃饭,那些都是她午夜梦回时无法逃离的噩梦。

    可是她又贪恋着每日的山珍海味,锦衣华服,以及婢女的伺候。她不想再回到那个贫民窟,因为哪怕是李竹雪弃之如敝履的东西,都是她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她想要顶替李竹雪,哪怕是作为见不得光的影子。

    因此只能更加努力学习她的一切,掌握了所有的行为习惯和说话方式,甚至是字迹都可以临摹得九成相似。

    所以……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

    “画虎不成反类犬。”风缨自顾自的开口道:“骗的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李竹雪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是她无论怎么努力都复刻不出来的。

    ‘李竹雪’想过可能会被拆穿,但那时一切皆已尘埃落定。风缨的表现让她知道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幼的模仿如同一场笑话。

    她的人生和存在在这一刻被人全盘否定。

    风缨转身端起桌上的汤药,一步步逼近‘李竹雪’,嘴中念念有词道:“不要急,喝了就可以睡觉了。”

    汤匙离‘李竹雪’越来越近,她撕咬嘴唇不肯张开。

    风缨见她如此不配合逐渐失去耐心,用手捏住下巴撬开了她的嘴巴,暴力的把汤药灌到嘴中。

    苦涩的味道在‘李竹雪’嘴中蔓延开来,好不容易聚拢的意识开始涣散,不一会儿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大家就会有意忘记某些事情。作为公主身旁的第一女官,若没有些手段怎么在如同大染缸的宫中占有一席之地?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风缨仍记得成为女官那一天公主的问题:

    “作为我的贴身女官,就会知道很多机密,也会成为我的软肋。那些图谋不轨的人会通过各种手段来胁迫你做出伤害我的事情,到时你会怎么做?”

    “奴婢会以死明志,绝不伤害公主。”

    “不,这是最不理智的行为。”李竹雪摇头,解释道:“你这么做,死得毫无价值。他们威胁不了你,就会威胁别人,直到达到自己的目的为止。总有人会迫于压力屈服完成他们的任务。既然如此,那个人为何不能是你?表面遵从命令,暗中向我示警,既可以探听对方目的,又能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应对,这样不好吗?我既可以救你于水火之中,又可以找到加害之人,一举两得以绝后患。”

    她仍记得李竹雪那明媚双眸中的温柔,“生命只有一次。于我而言,你的命也很珍贵的。活着,才能为我卖命,死了,就是孤坟一座,或许愧疚会困扰我一辈子不得解脱。”

    那刻,风缨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这句话点亮了她的世界,让她找到了活着的意义。风缨泪流满面,她知道自己没有风尧智慧和高超的武艺,也没有苏神医妙手回春的能力,全身上下能给的唯有一颗忠心。她想为公主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风缨坚信,李竹雪会成为载入史册的一代明君,会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另一个高度。只希望到了那时,她可以成为见证人,守护在她的君主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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