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霁丝毫没有套小孩子话,却被家长当场捉包的窘迫,反而微微一笑,从容道:“姑娘莫要误会!实不相瞒,在下早年出门远游时,曾偶然见过一残本医书。”

    “所谓医毒不分家,那本书上记载了一种奇花,名叫千日醉兰,只生长在西南深林之中。传说千日醉兰本身无香味,但以山泉水浇之,就会散发出一种异香。若将其花瓣晒干,研磨成粉制成药丸,以山泉水服之,便会如醉酒般昏睡不醒。”

    叶云霁顶着两人灼灼的眼神继续解释,“在下刚才靠近这位小兄弟时,隐约闻见了一股异香,这才有此猜测罢了。”

    不等他说完,顾长乐蓦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接嘴道,“我想起来了!千日醉兰!中此毒者,除昏睡不醒之外,还会身带异香,且…”

    说到这,他表情古怪地瞅了李九龄一眼,耳尖却殷红如血,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

    李九龄正等着他的下文,他却眼珠子一转,将目光移向了叶云霁,还做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小声道:“且还有什么特征,家父似乎也曾说过,但我幼时贪玩,学得不认真,记不太清楚了。想必叶大哥应该也知道的吧?”

    叶云霁哑然失笑,他瞅了瞅面红耳赤的顾长乐,又瞥见李九龄满脸好奇的神色,这才慢悠悠地道:“若我记得没错,中了千日醉兰的人,腹部上下会生许多脓肿,并且溃烂之处的香味也最浓。”

    “原来如此,多谢叶大哥为我解惑,我记下了!”

    顾长乐赶紧顺着他的话来接,脸上还作出十分受教的谦逊表情。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偏头跟叶云霁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只属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秘密,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初见时陌生的隔阂也瞬间消弭。

    李九龄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仍是不解,“可是我没有闻见什么异香呀?”

    顾长乐又抢着道:“大概是他在水中泡的时间太久,将香气冲淡了,又加上下雨,这味道变得就更淡了。”

    李九龄不禁笑了起来,“这位公子的鼻子还挺好使的!”

    叶云霁笑了一声没说话,反而起身绕过火堆,背身挡在李九龄面前,蹲下身子贴到那少年的腹部位置嗅闻了片刻。

    顾长乐也立刻凑了上去,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几乎靠到了一起,又伸手在那人身上摸来摸去,频频点头,不时发出些许刻意压低的惊呼声!

    这两个人堵在李九龄面前,恰好将她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叶大哥!你看,这里果然生了许多囊肿。”

    “不错,这些肿块已有化脓之势,且逐渐向外扩散,看来他体内的毒素已经开始扩散了。”

    “他是不是没救了?”

    “这也难说。除非…”

    叶云霁话音未落,李九龄突然站起身来,插口道:“除非什么?”

    她说完就想绕过这两个人,去看这少年身上的肿块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她右脚才迈出一步,叶云霁和顾长乐已经飞快地掩上那少年的衣襟,将他全身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随即,二人起身让到了一边。

    叶云霁一边拍打着衣袖,一边笑看着李九龄道:“他腹部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姑娘还是不看为好。”

    李九龄看着这两人惊弓之鸟般的举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也没说什么,转身又坐了下来。

    叶云霁和顾长乐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笑了起来。

    李九龄见自己才离开不过半柱香,这小孩就一改先前戒备的模样,跟这陌生男子开始眉来眼去,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不过她也懒得去多想,便开始专心烤起湿衣服来。

    叶云霁见李九龄的眼神冷淡下来,便赶紧补充道:“除非有内力深厚之人,将他体内的毒素强行压制下去,便能保他三五个月性命无虞。只是若想要真正活命,还需寻到解药才行!”

    李九龄果然被这话题转移了注意力,迟疑道:“怎样才算内力深厚之人?”

    她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的内力深厚,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叶云霁却叹了口气,摇头道:“在下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也不知怎样才算内力深厚。我不过是看那医书上是这样说的,姑娘你却是问错人了。”

    说完,他“哎呀”一声轻拍了下额头,好似忽然才想起来似的,起身弯着腰道:“抱歉抱歉!叶某还未自报家门,请姑娘勿怪!在下叶云霁,家住附近的白水镇,是一位教书先生。敢问姑娘芳名?”

    李九龄翻烤衣物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淡淡微笑道:“原来是叶先生,小女子姓李,名九龄,先生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

    不知为何,得知这人竟是一位教书先生后,李九龄心中觉得违和的感觉却越发强烈了几分!

    “九龄?可是算数的九,芳龄的龄?”

    李九龄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但她却没兴趣去问对方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

    本来就不过是萍水相逢,雨停之后就会告别,今后也很难再遇上。

    叶云霁却眉开眼笑,真心赞道:“原来是九龄姑娘,姑娘这个名字甚好,甚好。”

    “在下这里有干粮,九龄姑娘若不嫌弃,多少吃一点,补充些体力也好。”

    他十分贴心,将馒头连着包裹的油纸一起递了过来。

    李九龄当然不会嫌弃,这馒头可比那又硬又干还黑不溜秋的杂粮饼子好太多了!

    她满脸诚恳地道了谢,才伸手将馒头接过来。

    叶云霁又扫一眼她的鞋子,一脸关切地道:“我看九龄姑娘还穿着湿鞋湿袜,女孩子本就体寒,姑娘不妨将鞋袜脱下来烤干,免得受了凉。”

    李九龄却不以为意,一边轻轻咬着香甜绵软的馒头,一边微微笑道:“多谢叶先生的好意,只是你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的体质清奇,长这么大还没生过几次病呢!”

    这话自然是她胡编乱说的,事实正好相反,她自幼体弱多病,六岁以前一直被精心养在暖阁内,连走出殿门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她跟着师父学武之后,体质才逐渐好转了起来。如今她的武功虽算不上高强,但好歹算是习武之人,体质比寻常女子还是要强上那么一点的。

    更何况,当着男人的面脱鞋袜,她是肯定做不到的。

    叶云霁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顾虑,便笑了一笑,揭过此事不再提了。

    但见她言语如此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寻常女子的羞涩和扭捏,这反倒令他颇有些意外。

    而另一边,顾长乐早已狼吞虎咽吃完了一个馒头,这会儿正抱着水囊不停饮水。

    喝饱之后,他才用一块略显干净的布巾,沾湿了水替那少年擦拭面上的泥沙。

    叶云霁见他小小年纪,做事就这般细致,照顾人也很有耐心,他毫不掩饰目中的赞赏之色。

    他的目光一扫,伸手拿起水囊递到李九龄身前,道:“这里装的是山上的清泉水,九龄姑娘要不要喝一点?”

    李九龄一边慢悠悠地嚼着馒头,一边却飞快谢绝道:“多谢叶先生,我一点也不渴!”

    顾长乐忍不住悄悄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他可是见识过某人在客栈里用茶水连洗了三遍茶杯的壮举。

    叶云霁暗暗观察着李九龄的神色,只见她细嚼慢咽,秀眉微蹙,明显吃得有些费力的样子。

    拳头大的一个馒头,她吃了这么久还剩大半多,他低头望着手中的水囊,突然好像明白了些为什么。

    只见他站起身来,探身看了一眼屋外,转头对李九龄二人道:“雨势小了不少,我忽然想起,刚才躲雨躲得急,把一件重要东西遗落在了附近。”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祠堂,毫不犹豫地踩着一地泥水,走进了漫天烟雨之中。

    李九龄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青衫落拓,衣袂翩飞,这场景仿若一幅旷世的山野画卷,长林丰草,山风烟云,悠游自得。

    她脑海之中,突然想起了一句并不太应景的诗。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顾长乐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忽然道:“姐姐,我总觉得这个叶先生有些奇怪。”

    李九龄微微敛眸,收回飘远了的思绪,微笑道:“一个出门采药的教书先生是个跛子,确实是有些古怪。”

    顾长乐被她这话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九龄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继续道:“不仅如此,他还有早年远游,偶得神秘医书的奇遇,你说这人厉不厉害?”

    顾长乐点头直道:“厉害!非常厉害!”

    李九龄又低头看向地上的少年,长叹了口气道:“这个人难道不厉害吗?但你看他,现在躺在那里生死不明,谁又能想到他一夜之前,还是那样生龙活虎,以一当十也毫不落下风呢?”

    顾长乐神情微怔,似乎是正在回忆昨夜惊险而刺激的场景。

    李九龄又叹了口气,低声自喃着:“我从来没有想过,想要救一个人,竟然这么不容易!”

    顾长乐见她神色黯然,目光微动,也喃喃道:“在这江湖之中,救一个人确实不容易,但要杀一个人,甚至杀许多人,却是十分的容易!”

    李九龄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眼中掠过一丝迷茫,忍不住丧气道:“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死去吗?”

    其实,她想救这少年,不仅仅是因为他跟魔教之间的渊源,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并不想看着一条鲜活蓬勃的生命,就这样陨落在自己面前!

    她还深深地记得,那个夜晚,那个持剑立于皓月之边,却不弱星光之势的白衣少年!

    意气风发,光芒万丈!

    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人,怎么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毒计暗算之下呢!

    她虽然不忍心,但她其实也无能为力,她能做到的只能是,哪怕是到了最后的一刻,她也绝不会放弃救他!

    李九龄坚信人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

    她深知救活这少年的希望十分渺茫,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原来命运早就有了最好的安排。

    因为,顾长乐忽然轻声开口道:“其实,还有一种方法也能暂时压制他体内的毒素。”

    说完,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色,显然他还有些犹豫和挣扎。

    李九龄默默看着他,并没有急着追问。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顾长乐的内心十分柔软,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孩子!

    他既然开了口,便是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

    果然,顾长乐只迟疑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家有一套祖传的针法,可以替他压制毒素,只是我年纪太小,内力不济,针法也并不娴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成功。”

    李九龄又惊又喜,大声笑道道:“我说小孩儿,你可真是太厉害了!先前你还谦虚,说自己只是略懂岐黄,学艺不精,依我看呀,你就是传说中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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