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龄一觉醒来,已是日落之后。

    天色昏暝,凉风习习。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

    她推开房门,只见整个院子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烟,隐约可见桂花树下挂了一盏风灯,正随风摇曳轻晃,随风而来的还有一丝呛鼻的气息。

    李九龄凝神听了片刻,发现厨房里有人在说话。

    她掩着口鼻走近,这才看见整个厨房烟雾弥漫,越靠近烟气越发呛人。

    厨房这是起火了?

    叶云霁原本正拿着木勺往锅中加水,不经意暼见李九龄捂鼻轻咳的身影时,忙拖着蹲在灶前正不停往里添柴火的某小孩一起冲出了厨房。

    他弓着身子忙不迭地道歉:“九龄姑娘,对不起,对不起!厨房简陋,烟气太大了,请九龄姑娘见谅见谅!”

    顾长乐先前正被烟气熏得直翻白眼,此刻听了他这一番酸话,白眼便翻得更厉害了,不由哼哼道:“叶先生!明明这满院子的浓烟是我弄出来的,哪里需要你来赔小心、献殷勤!”

    “姐姐,你说是吧?!”说完他还凑到李九龄身前,挤眉弄眼地坏笑道。

    李九龄暗暗瞪了他一眼,“你既然知道给人家添了麻烦,那还不快给叶先生道歉!”

    她训完顾长乐,转身又对着叶云霁微微一颔首,语气认真:“舍弟顽皮,无意冒犯先生,请叶先生多多担待!”

    叶云霁摇头表示不用在意,反而微微笑道:“九龄姑娘休息得可还好?厨房里有热水,姑娘可以梳洗一下,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可以用晚饭了!”

    李九龄心头微暖,再次感叹于这人的细致与体贴,“多谢叶先生!先生的大恩,九龄来日必厚礼相报!”

    叶云霁连连笑着摇头,直道不敢当不敢当,说完便转身去准备热水等一干物什。

    待李九龄沐浴完毕,刚好换上干净衣物时,顾长乐叩响了她的房门:“姐姐!晚饭做好了,叶先生问你是在屋子里单独用?还是来院子里,跟我们一起吃?”

    “稍等!我和你们一起,就在院子里吃!”

    李九龄只将头发绞个半干,就匆匆出了房门。

    只见桂花树下,那张石桌上已摆满了三四碗小菜。

    顾长乐原本正蹲在地上研究花坛里生的杂草,见李九龄一出来,便起身冲着厨房的方向大喊:“叶先生!姐姐出来了!”

    李九龄顺着他的声音转头望过去,正好看见叶云霁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

    日暮微凉,清风徐来。暮色中徐徐走来的男子,清俊的脸上满是清浅笑意,额前一缕发丝被夜风卷起,轻轻地拂过他的眼,掠过他的唇。

    眸如星子,湛然清冷,唇似青峰,棱角分明。

    李九龄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这个人自己一定不知道,他脸上虽然笑得温柔和善,但那双眼睛却清亮逼人得很。

    她像是被迷了心神一般,脱口而出:“叶先生,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几乎一瞬间,她的脸便红透了,幸亏院子里灯光昏暗,替她遮掩了几分。

    叶云霁听了,却不由哑然失笑,轻咳了几声才道:“多谢九龄姑娘谬赞,叶某愧不敢当!九龄姑娘才是真正的仙姿玉貌,楚楚不凡!”

    顾长乐在一旁嘟着嘴,愤愤不平道:“姐姐!你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这孩子气一般的话,却正好替她解了围。

    李九龄赶紧顺势抬头看向夜空,转移了话题:“今晚的月色倒还不错,只是夜风凉了一些!”

    叶云霁已经走到近前,闻言便放下手中托盘,道:“有个东西忘了拿,你们不用等我,先用饭吧!”

    说完他又进了厨房。

    李九龄二人自然是要等他回来。

    不过片刻,叶云霁便抱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走了过来。

    待他将东西放置在李九龄的脚边时,瞬间便有一阵暖意袭来,原来是一个竹编的暖炉。

    李九龄心头一跳,她沉默地注视着叶云霁,看他调整暖炉的位置,然后神情自若地走到另一边坐下,见她二人还未动筷,便笑道:“夜里天凉,饭菜也冷得快,咱们赶紧用饭吧!”

    说完他便举筷替顾长乐夹了一大块肉,“叶某不才,家中清贫,仅备了些许青菜、腊肉,还请二位不要嫌弃。”

    顾长乐眼眶一润,他看了一眼笑容满满的叶云霁,抓起筷子便埋头吃了起来。

    “叶先生太客气了!”李九龄莞尔一笑,也主动夹起一块腊肉放入口中,仔细咀嚼了半晌,才道,“此物虽品相欠佳,但入口鲜美,属实少见!”

    她说完又连吃了几口米饭,夹了几筷子青菜,动作秀气,姿态优雅,俨然一副大家闺秀做派!

    叶云霁脸上的笑容更甚,忍不住低下头轻咳了一声,便各自安静进食,不再说话。

    饭毕,李九龄表示要帮忙洗碗,叶云霁百般推却,婉言谢绝!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家中碗碟不多,若不小心损坏了一二,恐会多有不便等等。

    李九龄闻弦知雅意,便不再强求。

    她又见顾长乐晚饭过后,瞧着便有些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的样子,就让他早些回房歇下。

    于是,叶云霁在厨房内收拾打扫,李九龄就负手站在窗外看他忙活。

    叶云霁一边快速涮碗,一边不时抬头看她,“九龄姑娘,夜深风凉,要不你还是回房休息去吧?好吗?”

    李九龄只是摇头,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问:“叶先生是本地人吗?怎么家里不见其他人?”

    叶云霁也摇头,越发加快了手上动作,“叶某祖籍越州,在此地并无亲朋。”

    李九龄更好奇了,继续问道:“那为何先生一个人独居在此?”

    叶云霁轻轻一笑,语气却似乎有些寂寥:“少时远游,不慎伤了腿脚,再无法参加科考,也没有颜面回乡见亲友。这些年来,我便一直漂泊无定,到处游山玩水。”

    “两年前,我无意中来到这白水镇,见此地山明水秀,竹深似海,胜景宜人,便寻了这间小院居住下来。平日里为附近的孩童启蒙一二,闲时便入山挖点药草。”

    他谈笑自若,说起从前颠沛往事时也是落落大方,豁达通透的模样。

    细看才发现,他的眉眼十分俊秀,笑起来颇有几分风流蕴藉!

    李九龄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不知叶先生年方几何?”

    她观察了许久,实在看不出这人的年龄。外表看着不过二十左右,但言行举止、气质神态却又异常地成熟稳重。

    叶云霁一怔,愕然道:“叶某今年二十有八,已近而立之年。”

    “当真?!”李九龄也大吃一惊,瞠目结舌道,“我以为先生看着不过二十左右,着实没料到先生竟已…”

    她不好意思说他居然年纪已经这般大了,立刻转口夸赞道:“叶先生真是驻颜有术,风采华茂呀!”

    说到这,她开始打从心里恭敬起叶云霁来!

    哪个小姑娘不会对这样一位温柔和善、体贴入微,且又成熟稳重的男子产生好感呢?

    更何况这个人还长相不俗,神清骨秀!

    遗憾的是,他已是将近而立之人。寻常这个年纪的男子,早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叶先生是否已经成家呢?

    这等私密之事,李九龄却不便多问,哪怕她心中好奇得跟猫抓似的,也只能强压着不去多想。

    至于心里掠过的那一丝微妙情绪,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叶云霁很快也收拾妥当了。

    他洗净双手走出厨房,含笑对李九龄道:“九龄姑娘若不嫌弃,不如陪叶某在院子里坐一坐,喝两杯粗茶?”

    李九龄微微颔首,踱步重新回到桂花树下。

    叶云霁又是一阵忙活,先是给竹编的暖炉里添上几块炭火,又端来水壶、茶杯等,甚至还不知从何处翻出几块拇指大小的饴糖,装在一个小碟子里,送到了李九龄面前。

    李九龄看他忙前忙后,手脚不曾停过半分,便忍不住道:“叶先生,我可不是您学堂里那些需要精心照料的幼童,先生就别忙活了,快坐下来歇一会儿吧!”

    叶云霁微微一笑,颔首落座,又指了指那一小碟饴糖,道:“这都是给学堂里那些小家伙准备的,他们最爱吃这个了。”

    李九龄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也不禁跟着笑了:“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吃糖。”

    叶云霁道:“那就尝一尝吧,虽然肯定比不上九龄姑娘小时候吃过的,但它也很甜!”

    李九龄果真拿起小小一颗,缓缓放入了嘴中,“果然很甜!”

    她没有说完的是,自从她六岁那年起,她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一颗糖果了。

    叶云霁又给她倒了一杯茶,道:“糖虽好吃,小孩子却不宜多吃,否则就会牙疼。来,喝杯茶解一解腻吧!”

    见他将自己当做小孩子,李九龄也不以为意,伸手接过茶喝了两口,眼中却露出一丝讶色,奇怪道:“这是什么茶?清爽甘醇,我还不曾喝过。”

    叶云霁又笑了笑,指着身后那座灰蒙蒙的山,道:“后山长着一种野草,清新淡雅,触手芬香,我将它晒干以后用来泡茶,既爽口清甜,还有回甘!夏日里饮用,还能消暑止渴,清热解毒。”

    李九龄啧啧称赞:“还是叶先生见多识广,知道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好东西!”

    叶云霁摇头失笑道:“九龄姑娘出身不凡,没见过这些东西,自然觉得稀奇,若见得多了,就知道这些也不过是乡野之物,难登大雅之堂!”

    “先生说笑了,我却觉得乡野之物更真实可爱。”

    她慢慢将身子靠近了暖炉几分,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发起了呆。

    叶云霁也跟着抬头看月亮,随即将目光定在看月亮的少女身上。

    院子里两人相对无言,院子外一片蛙声虫鸣。

    叶云霁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九龄姑娘,不知令弟告诉你没有,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那少年体内的毒素已经得到压制,若无意外,他明日便会醒来!”

    李九龄回过神,脸上露出恰当好处的惊讶表情来,诧异道:“真的吗?也不知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这么厉害?”

    她当然知道这少年是因为什么发生了转机,但她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叶云霁看着她明亮而秀丽的双眸,不由微微一笑,拖长了语调继续道:“是吗?看来常小兄弟确实是太劳累了。”

    他说话点到为止,又另起了话头道:“明日卯时,叶某便要去镇上的学堂授课,巳时方回。晨食我会提前准备好,九龄姑娘醒了以后,可到厨房里取用。”

    李九龄微微颔首,“学堂离这里很远吗?”

    叶云霁虽不知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摇头回道:“不远!沿着门前的小溪,向东走半柱香的时辰,就能看见一座拱形石桥,过了桥走两步就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桩垂柳,柳树对着的那座宅子,就是镇上的蒙堂。”

    李九龄闻言便起身一笑:“夜已深了,先生今日劳累了一整天,明日还要起早,还是赶紧回房歇息去罢!”

    言罢又微微屈身行了一礼,转身回房。

    叶云霁望着她离去的清瘦背影,又抬头看向空中清幽幽的明月。

    月皎洁,人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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