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九龄睡到天色大亮才起。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她先去厨房转了一圈,然后才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敲了半天,屋子里也没人应声,她便用力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一进屋便看见了正蜷缩着身子睡在矮塌上的顾长乐。

    “常乐?”

    李九龄轻轻喊了两声,塌上的小孩儿仍然没有反应。

    她走近一看,才发现顾长乐的眉头紧蹙着,脸颊通红,呼吸也有几分急促,仿佛正陷在一场梦魇之中。

    她赶紧探了下他的额头,触手发烫,明显正发着高热。

    意识到这点,李九龄开始慌了,她连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整个身子仍在不停地颤抖。

    李九龄立刻开始回想当初她生病时,宫人们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她迅速出门打来了一盆水,将帕巾湿水后拧干,再贴在顾长乐的额上替他降温。

    又注意到他的嘴巴发白发干,便去倒来一杯茶水,细致小心地替他湿润唇瓣。

    也不知换了多少次帕巾,直到顾长乐的额温退到正常温度,李九龄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这会儿,她才突然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端起另外一杯茶,静静来到了内室。

    睡在内室床榻上的少年,面色不再青白,变得红润而有光泽。

    他的剑眉英挺,鼻梁高直,一看就是轩昂勃勃的少年郎!

    李九龄面上打量着这少年,心里却想着昨日常乐替他施针压制毒素的事情。

    原本施针就极耗精神和体力,再加上餐风露宿,奔波淋雨,这也难怪常乐今日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病倒了。

    他还只是个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些辛苦。

    李九龄回过神来,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正准备替床上的少年喂一点水喝。谁知她的手才刚伸出,就见床上之人猛地睁开了双眼,目光如电,冷冷地向她瞪来。

    她的手腕也被他狠狠一把抓住,不能动弹。

    “你是谁!”那少年迅速坐起身来,拧着剑眉,压低着嗓子冷喝道。

    李九龄扫了一眼被人捏住的脉门,并不急着挣脱,反而忍受着些许刺痛,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淡淡道:“喂你喝水的人。”

    少年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却变轻了些,喃喃自语道:“喂我喝水?难道是新来的侍女?”

    说到这,他手上的力气又松了几分,语气却仍带着几丝困惑:“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李九龄趁势手腕一翻,摆脱了少年的桎梏,退到他一丈之外的地方。

    那少年反应倒也不慢,见状也想跟着起身来抓她,却不防身子一软,整个人又狼狈地跌回了床上。

    少年恶狠狠瞪着她,怒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的腿使不上力!”

    李九龄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不是坏人,对你也没有恶意。你昏迷了两天,身体一时乏力也很正常。”

    那少年脸上的表情越发茫然了,呆呆道:“昏迷?我怎么会昏迷?大哥呢?我大哥去哪了?”

    李九龄见他这神志不清的模样,心下暗道不妙,瞧他这样子,难不成是失忆了吗?

    这可如何是好?她…她还没有打听到芙蓉神教的事情。

    李九龄也不禁急了,问道:“你还记得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少年捂着脑袋,双目无神,喃喃道:“我是谁?我是…我是…”

    他想了半天,突然睁大了眼睛,满脸喜色道:“我是慕星河!对!我是慕星河!”

    “慕星河?”李九龄不禁又开始疑惑起来,她明明记得那些黑衣人喊的他宫十七,他怎么又说自己叫慕星河?

    李九龄心中微动,忍不住又向他靠近了两步:“你说你叫慕星河,那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果然,这少年听她提起哥哥,居然哼了一声,轻嗤道:“你这丫头,居然连我大哥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哥哥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慕青卓!”

    “慕青卓?”李九龄一脸茫然,“抱歉抱歉,我没听说过。”

    叫慕星河的少年一听,顿时怒了,气得竟然直接翻身下床,朝着李九龄大声吼道:“你这丫头是哪里来的乡巴佬!竟然连我大哥都没有听过!”

    李九龄被他这气势唬得一震,赶紧又后退了两步,放柔了语气道:“对对对!确实是我孤陋寡闻,少侠莫要动怒!莫要动怒!有话好好说!”

    “怎么回事?我的头好痛!好痛!”突然慕星河眉头深蹙,神色十分痛苦,他的身子一晃又垂头坐回床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李九龄也觉得头痛,也不知这少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那天夜里,他看着还是一副寡言少语,清冷出尘的样子,眼下醒来竟然这般暴躁易怒,像一头小狮子似的,张牙舞爪就要咬人。

    这心智看着就跟七八岁的孩童差不多!

    他这一番又跳又吼,动静自然不小,顾长乐被惊醒了。

    顾长乐听到动静后便挣扎着起身,哑着嗓子轻声问道:“姐姐,发生了何事?是那人醒过来了么?”

    李九龄这才注意到顾长乐醒了,她几步来到他身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才道:“是,是他醒了!”

    见他额头尚还有些烫手,便叹气道:“他是醒了,你却病倒了。更麻烦的是,那少年好像记忆出了点差错,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顾长乐面上却毫无惊讶之色,他环视了房间一周,才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失忆了?这倒也不奇怪,我的针法技术有限,无法将他的毒素彻底压制,或许有部分残毒瘀堵在头部经脉,导致他的记忆出现了缺失或混乱。”

    李九龄也靠近他,低声道:“倒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们二人正说着悄悄话,那边的少年却忽然从内室冲了出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顾长乐大声道:“他又是谁!他怎么会在我的房间!”

    他气势汹汹,双目通红,对着李九龄厉声质问。

    李九龄也傻了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这脾气暴躁又蛮横的少年。

    顾长乐原也是意气少年,他见不得李九龄受这少年的气,忍不住也大声冷笑道:“哪里来的浑小子,蛮不讲理,不知礼数!若不是姐姐救了你,你早就淹死在河里,变成一水鬼了!”

    慕星河闻言一怔,他看了看一脸无奈的李九龄,又看看气得面红耳赤的顾长乐,茫然道:“救我?你们救了我?你们怎么会救我?我怎么可能会淹死?我水性那么好!你们…”

    顾长乐不等他说完,就抢着道:“因为你失忆了,你现在就是个大傻子,所以无论我们说什么,你都听不懂!”

    李九龄拦住顾长乐,轻声道:“好了,常乐,他突发变故,一时冷静不下来也情有可原,我们别刺激他了,让他好好想一下,说不定待会儿他的记忆自然就恢复了。”

    顾长乐撅着嘴,表情甚是不乐意,“我就说不要救他吧!这个人凶巴巴的,真是好人没好报!”

    李九龄摸摸他的头,笑道:“好了好了!你还在生病呢,快别生气了。叶先生给我们准备了馒头和粥,我去厨房端来,我们一起吃。”

    顾长乐这才表情一松,又问:“叶先生呢?”

    李九龄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叶先生去学堂了,午时才回来。”

    等李九龄端着托盘回到房间,才发现这一大一小两个少年正对坐桌前,睁大了眼睛互相瞪着对方。

    一看到李九龄进屋,顾长乐就跳了起来,愤愤不平道:“姐姐!这家伙太可恶了!他居然说我长得像小姑娘!”

    李九龄心中好笑,却面不改色,温声哄他道:“他这不是在夸你长得漂亮吗?为什么要生气呢?”

    她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取出两碗粥放在他们二人面前,微笑道:“粥还是温热的,你们快吃吧。”

    想她堂堂一国公主,不知何时这伺候人的功夫竟也无师自通,变得越发得心应手起来!

    顾长乐还未说话,那慕星河已经嚷嚷着不满道:“这白米粥有什么好吃的!我要吃虾黄滑蛋,杏仁露,还有桃花酥!”

    李九龄笑容一僵,强颜笑道:“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这些东西倒还记得挺清楚的嘛!”

    她脾气是好,但也是有限的。

    顾长乐在一旁讥笑道:“我看你不仅是失忆,恐怕连脑子都坏掉了!你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不成?还想吃杏仁露、桃花酥,想得到美!”

    慕星河鼻子重重一哼,鼓着脸不说话。

    顾长乐也冷哼了一声,继续挖苦道:“你现在就是个身无分文的臭乞丐!你知不知道,就连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叶先生借给你的,还敢在这挑三拣四!”

    慕星河被顾长乐这一顿抢白,说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突然“哇呜”一声,坐在凳子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下,可将李九龄和顾长乐彻底惊呆了!这少年活脱脱就是一个撒泼打滚的小顽童啊!这谁能招架得住!

    两个人对视一眼,简直哭笑不得。

    顾长乐摸着脑袋,表情讪讪的,“要是叶先生在就好了,他肯定能应付这个家伙!”

    李九龄深以为然,点头称是。只是眼下,她俩还得要想个办法让这少年别再哭了才好。

    她想了想,突然拍手道:“有了!我去拿几块糖来!”

    她刚才在厨房,正好瞧见了昨夜那碟没有吃完的饴糖。

    说完便健步如飞,快速取来饴糖,放到那仍在嚎啕大哭的少年面前,轻言轻语哄道:“少侠!你吃不吃糖?”

    顾长乐在一旁捂着嘴狂笑不止。

    慕星河一听,哭声微顿,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抽泣道:“这是什么糖?黑乎乎的也太丑了,看着就不好吃!”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很诚实地从碟子里抓起了几颗糖,一把塞入了口中。

    一边嚼个不停,一边还十分嫌弃地说:“果然不好吃!这也太甜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糖?这么难吃,还能叫做糖吗?”

    顾长乐听得直翻白眼,忍不住又讥讽起来:“我说大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挑三拣四,嫌这嫌那!你不吃就给我吃,我可是一点都不嫌弃!”

    说罢他也抢着从碟子里抓了几块糖塞进了嘴里。

    慕星河嘴巴里还含着好几颗糖,脸颊鼓鼓的,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狠狠瞪着顾长乐,含糊不清地还嘴道:“臭小子!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说谁是大小姐?你才是小姑娘!小姑娘!”

    “你说谁是小姑娘!你这个大傻子!大傻子!”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争吵个不停。

    顾长乐又来找帮手,拉着李九龄道:“姐姐!你说这家伙是不是哭哭唧唧,跟个大姑娘似的?”

    李九龄叫苦不迭,还来不及开口,那少年也来扯她的袖子,嚷嚷道:“小丫头!你说这小子是不是长得娘里娘气,细皮嫩肉的,跟个小姑娘似的?你看,他眼角下面还有一颗美人痣呢!”

    李九龄被这两个小孩纠缠得苦不堪言,只不住地点头又摇头,闭紧了嘴巴绝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姐姐!这家伙太没礼貌了!居然敢喊你小丫头!他以为他是谁呢!也不撒…”

    顾长乐气急之下,差点当着李九龄的面口飙脏话,幸好及时止住,才急忙补救道:“也不找面镜子照一照,看看是谁哭得跟个二傻子一样!”

    “你才是傻子!不对!你是个矮子!哈哈哈哈”

    “傻子!傻子!你个大傻子!”

    “矮子!矮子!小矮子!”

    李九龄站在二人中间,耳朵被吵得嗡嗡作响,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叫了一声:“闭嘴!都别吵了!”

    她用力扯回被这两个小孩攥成一团的衣袖,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

    顾长乐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脾气,吓得赶紧噤声,捂紧了嘴巴。

    慕星河见没人跟他争吵了,也无趣得很,嘟囔道:“你们还好意思说,欺负我一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九龄神色古怪地瞅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你今年多大了?”

    慕星河哼了一声,傲娇道:“本少爷今年已经满八岁了!”

    “什么?!”

    “什么?!”

    另外两人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都惊呆了。

    “怎么?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哦,我知道了,你们肯定是羡慕本少爷长得高!哈哈,你这个小矮子肯定嫉妒死了吧!哈哈哈…”慕星河一脸洋洋得意,冲着顾长乐笑个不停。

    顾长乐气得双目喷火,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我就不该救你!”

    他转身看着李九龄,一脸委屈,“姐姐!我就说了嘛,我们就不应该救他!你看他,快气死我了!”

    李九龄也替他感到委屈,不禁冷下脸对那少年道:“慕公子,你今日能够醒过来,全靠常乐他这两日对你的精心照顾。原本我们救你,也不是为了图回报,但你对常乐说话不能如此无礼,他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这少年如今心智只有八岁,虽然任性,但也并不是那等蛮横无理之人。

    只见他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道:“真的是他救了我?”

    李九龄郑重地点了点头,“虽然当时是我决定要救你,但这一路上,却是常乐他在细心照顾你,帮你洗脸换衣,给你喂水喂汤,甚至…”

    “总之,你起码应该尊重他!”

    李九龄当初选择救他,其实有自己的私心,顾长乐嘴上说着不乐意随便救人,但实际上却一直在细心照顾着他。

    想到这,李九龄也不禁一阵内疚起来。

    慕星河终于服了软,他垂着眼皮冲顾长乐拱了拱手,低声道:“小弟弟,是我不对,给你赔礼道歉,还请原谅我吧!”

    顾长乐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能屈能伸,突如其来的道歉,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只好瘪了瘪嘴道:“我已经九岁了,比你还大一岁呢!”

    慕星河立马改口,嘻笑道:“那我喊你小哥哥,怎么样?”

    顾长乐面色尴尬,颇有些难为情,毕竟这少年心智虽说只有七八岁,但实际上却是至少十七八岁的样子,比他大了一轮还不止。

    这样一个人,口口声声地喊自己小哥哥,也确实挺让人难受的。

    “算了算了,随便你怎么喊,只是不许你再喊我小姑娘了!”

    慕星河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道:“可是你真的长得很像小姑娘嘛!我又没有乱说,你说是吧,漂亮姐姐?”

    李九龄也傻了眼,呆呆道:“你怎么也叫我姐姐?”

    慕星河眨巴眨巴眼睛,明显是装傻充愣,“你虽然长得很漂亮,但看年龄应该比我要大吧?我为什么不能叫你姐姐?他不是也喊你姐姐么?”

    李九龄哑口无言,无奈地笑道:“也罢!反正已经有了一个弟弟,再多一个也无所谓!只是你若叫我姐姐,那你以后就得听我的话。”

    慕星河立马接口道:“好的!姐姐!”

    顾长乐反倒满脸不乐意,小声咕哝道:“凭什么他也叫姐姐!那么大个人了,怎么好意思喊出口的!”

    李九龄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道:“快吃饭吧,粥都冷了!”

    说完,她也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吃了起来。

    慕星河虽然还臭着一张脸,却一口气吃掉三个馒头,喝了一大碗粥,显然也是饿得狠了,便也顾不上挑肥拣瘦了!

    他这番动作自然又惹来顾长乐一顿嘲笑。两个幼稚的小孩,吃饱了肚子后,又开始吵吵闹闹拌起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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