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还未到,便见叶云霁左手提着一碎蓝包袱,右手拎着一条鲜活肥鱼,不紧不慢地推开了小院大门。

    谁知院子里却没有人。

    他凝神细听了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了院子前的那条小溪。

    有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他放下手中物什,转身来到溪边,目光远远地一瞥,便看见有两道身影正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似乎正在…

    洗衣服?

    叶云霁长眉一挑,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脚下才堪堪靠近了两步,慕星河就唰的一下子回过头,厉声喝道:“站住!哪里来的登徒子!没看见有姑娘在这边吗?还不快快离开!”

    李九龄闻声回头,见来人正是叶云霁,赶紧起身问候:“叶先生,你回来了!”

    叶云霁微微颔首,他一边上下打量着慕星河,一边目中带笑徐徐走来,“九龄姑娘,这位小兄弟竟然这么快就醒过来了吗?”

    慕星河仍旧还瞪视着他,眼中满是警惕。

    李九龄赶紧放下衣袖,笑着为二人介绍道:“是的,上午刚醒,对了,这位是慕星河。”

    转头又对慕星河道:“这位就是叶先生,多亏了先生心善,收留我们三人在此,你不能对叶先生无礼!”

    慕星河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叶云霁,哼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慕星河?”叶云霁却并不接他的话,反而若有所思,转头去问李九龄,“我似乎记得,之前常乐曾说,这位小兄弟姓宫…名十七?我没有记错吧?”

    李九龄苦笑了一声,摇着头道:“先生有所不知,不知是何故,他醒来以后记忆出了些差错,脑子里什么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慕星河。”

    “哦,对了,他还记得他哥哥的名字。”李九龄却一时又想不起他哥哥的名字来,便偏头去看慕星河。

    慕星河见她居然又忘记了自己哥哥的名字,显然十分不悦,瞪着眼睛气鼓鼓道:“你怎么又忘了!我哥哥名气那么大,在江湖上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是不是故意说不知道,为了要来气我?!”

    叶云霁却眸光一闪,轻声问道:“你哥哥很有名吗?他的名字叫什么?”

    慕星河本来不想理他,却还是十分自豪地回道:“哼!我哥哥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慕青卓!”

    他语音刚落,叶云霁墨色的瞳孔瞬间一震,甚至连他的心脏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果真是他!这是他的弟弟?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似乎快要按耐不住从胸腔里蹦出来,喉间满是浓郁不散的苦涩与酸楚。

    叶云霁不愿被人看出端倪,他强忍着控制住语气,轻轻道:“实在抱歉,叶某不是江湖中人,确实不曾听过慕少侠兄长的大名!不过,令兄既然能被称为大侠,想必一定是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

    慕星河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表情变得略有些不自在,但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自豪道:“那是当然!我哥哥不仅武功高强,剑术超绝,还长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那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少年英雄!”

    叶云霁这会儿也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

    他悄悄对上李九龄的目光,李九龄瞬间心领神会,悄悄指了指慕星河的脑袋,无奈地笑了一笑,随即转移了话题:“叶先生想必已经累了,不如先回家休息去吧。常乐的身子有些不适,正在屋里休息,我们这边也快结束了,先生请回吧!”

    “常乐生病了?那我先回去看看他。”

    叶云霁是真君子,他当然知道姑娘家的衣物不宜外男随意观看,便趁势告了退。

    只是转身离去之前,他忍不住又盯着慕星河的脸看了几眼。

    待他走远了,慕星河才凑到李九龄的耳边,小声嘀咕道:“你说这人真是个教书先生?真的假的?我怎么总觉得他看着有些奇怪呀?”

    李九龄正费力地拧着衣物上的水,闻言瞟了他一眼,表情有些似笑非笑:“奇怪?那你觉得叶先生哪里看着奇怪?”

    慕星河皱着好看的眉头,道:“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他眼睛忽然一亮,微微拔高了声音道:“你说,他会不会其实认识我呀?不然,为什么他不去看你这个大美人,反而莫名其妙地老是盯着我看?”

    李九龄不由失笑,摇头道:“叶先生是读书人,知书识礼,当然知道不能一直盯着姑娘家看。再说了,你俩初次见面,他多看你两眼,不是很正常吗?”

    慕星河却锁着眉不断摇头,坚信自己的猜测:“本少爷的直觉一直很准!这个叶先生,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那么简单,他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李九龄虽然对此也有所怀疑,但她却仍然笑着说:“慕少爷,这世上之人,谁又没有一两个秘密呢?叶先生或许的确身份可疑,但他隐瞒身份,也并不能说明他就是坏人。”

    秘密而已,她有,常乐有,慕星河也有,叶先生当然也可以有。

    她抿了抿唇,又道:“只要彼此之间没有恶意,藏着几个秘密又有何妨呢?天下之大,我们能有缘相见,彼此成为朋友,这也是天意。”

    “朋友之间,贵在知心,坦诚相交,光明磊落。那些埋藏在他人心底的秘密,我们又何必非要去刨根问底呢!”

    慕星河听得神色一阵黯然,忍不住低低道:“可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是谁?我身上又有什么秘密?我通通都不记得了。”

    李九龄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你只是暂时失忆而已,等你的身体恢复好了,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就全想起来了呢!”

    慕星河闷声不语,情绪低落了下来,看着倒有几分惹人怜惜的样子。

    他的长相清冷,不说话时就是一个琨玉秋霜般的美少年。

    李九龄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人,见状也只能将他当作顾长乐一样,摸摸他的脑袋,象征性地抚慰了一番。

    等她们二人回到小院时,正好看见叶云霁长身玉立地站在院子西边,手上正拿着几根竹竿搭架子。

    他听到门这边的动静,便回身笑道:“九龄姑娘,眼下的日头正好,我在这里搭一个竹架子,好方便你晾晒衣物。”

    慕星河仍还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就回了房间。

    李九龄含笑走近,再三道谢。

    叶云霁暼了一眼慕星河的背影,迟疑道:“慕少侠这是?”

    李九龄的表情颇为无奈,叹气道:“叶先生有所不知,他醒来以后不但记忆发生了混乱,就连心智也出现了异常,他认定自己才满八岁,因此言行举止,嬉笑哭闹,皆与寻常幼童一般无二!”

    叶云霁其实早已有所察觉,也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叶某先前就觉得有些不对,慕少侠本是少年俊才,不曾想竟出了这等变故,实在令人惋惜!”

    李九龄笑而不语,目光专注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看他有条不紊地将竹竿一一固定好,又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将搭好的架子上上下下仔细地搽拭干净。

    她暗暗心想,这个人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做事情不疾不徐,动作慢条斯理,却又总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正午的阳光格外明媚,照射在李九龄红彤彤的脸蛋上,竟显现出一番别样的神采风情。

    “九龄姑娘,架子已经搭好了。”叶云霁对着她微微一笑,眸色清亮,却又带着几分犹豫,“今日下学得早,叶某回家途中,正好路过了一家成衣店。我想着九龄姑娘或许正好需要几件换洗的衣物,就自作主张,进店替姑娘选了几件。”

    说到这,他不禁老脸微红,顶着对面那小姑娘晶亮莹然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将东西放在了姑娘的房门前。九龄姑娘若不嫌弃,不妨进屋试穿一下,看看是否合身。若不喜欢,叶某…叶某等会儿再拿到店里去,重新换几件来。不知九龄姑娘意下如何?”

    李九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叶云霁心下惴惴不安,不禁也暗暗有些后悔了。他明知道唐突,却还是擅作了主张,眼下只怕是已经惹恼了这位小姑娘!

    不曾想转瞬之间,却又如拨云见日。

    李九龄忽地粲然一笑,眼睛弯起来像一抹新月,语气轻快道:“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回屋去试一试,看合不合身,九龄多谢叶先生费心了!”

    李九龄几乎是逃回了房间,待慌乱的心缓缓平复下来,她整个人依然心跳如雷。

    她怔怔地坐在矮塌上,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她的脸颊仍然发烫,忍不住想用冰凉的手指贴上脸去缓解一下燥热时,却发现自己手中竟还抱着一团湿衣,以及一个碎蓝布包袱。。

    想到自己失态的样子,或许已经被叶云霁瞧见了,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

    “李九龄啊李九龄!”她忍不住捂着双眼,倒在榻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刻,她的头脑无比清醒。

    是的,不知不觉之间,她似乎对这个叫叶云霁的男子,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是喜欢吗?可是,他比自己大了整整十三岁。认真算起来,这个男人其实也只比她的父皇,年轻几岁而已。

    她不禁又疑惑起来,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不过是才认识两天的陌生人。

    难道是因为他对自己格外细心体贴的照顾,所以让自己产生了错觉?

    这些日子,她颠沛流离,表面上看似云淡风轻,实际上她无时无刻不在悬心吊胆、担惊受怕。

    突然间遇上这样一个做任何事情都是胸有成竹的人,对她又事无巨细,细致周到,对这样的人产生几分好感,也是无可厚非。

    况且这好感,也并不一定就是男女之情。

    叶先生年长她许多,只怕也是将自己当作亲生女儿一般,所以才对她这样温柔的吧?

    就像父皇一样,他对自己不也是百依百顺,千娇百宠吗?

    如此一想,李九龄便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她深呼了一口气,不敢再胡思乱想,赶紧打开手中包裹,将里面的几件衣衫拿出来,一一看过。

    衣物还算柔软,但比起她日常所穿面料,还是相差甚远。不过,想必叶先生为了这几件衣衫,怕是花费了不少银钱。

    尤其是这件嫩黄色的春衫,颜色清丽,薄纱轻柔,摸起来细软又舒服,一看就知不是普通的料子。

    一想到这,李九龄又控制不住地心速加快了,她红着脸将所有的衣物都试穿过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几件衣裳,无论是里衣还是外衣,居然都十分贴合她的身形,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这个叶先生,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只是巧合吗?

    “九龄姑娘!”

    她正满腹狐疑,叶云霁就在屋外敲起门来。

    李九龄顾不上换下身上的新衣,便急急忙忙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叶云霁,打眼瞧见的便是,一个亭亭玉立,身穿嫩黄纱衣,粉面朱唇,眉黛青颦的如花少女!

    他眸光微闪,脸上的笑容也愈加温和,道:“九龄姑娘觉得这身衣裳可还合身?”

    李九龄有些心虚,不敢对上他清亮的目光,左顾右盼着道:“多谢叶先生费心,这身衣服甚好,我很喜欢,九龄谢过先生!”

    叶云霁看出她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便站得离她稍远了一些,才继续道:“常乐受了风寒,他年纪尚小,体质也弱,叶某写了一张方子,想劳烦九龄姑娘去镇上的医馆一趟,抓几副药回来。”

    不待李九龄开口,他又道:“今日有学生送了一条鲜鱼,我想着不如用来煮一锅鱼羹,正好适合病人吃。眼下厨房里正烧着火,我脱不开身,常乐的病情又要紧,那医馆离这里不远,步行半刻钟就能到。”

    李九龄当然知道,若不是他实在腾不开手,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开口让她帮忙的。

    当下便一口应承了下来,接过药方就往院子外走去。

    还未走两步,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如今身贫如洗,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

    她尴尬地回头去看叶云霁,叶云霁则微微一笑,伸手将一个荷包递给她。

    李九龄抓着荷包,面红耳赤地出了小院。

    好在一切顺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就拎着几包药材回到了小院。

    此时,整个小院已经弥漫着鱼羹的浓浓香气。

    李九龄一进小院,就看见慕星河正扒在厨房的墙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叶云霁的一举一动。

    她缓缓走近,便听见慕星河好奇地声音传来:“喂!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还会做饭呢?你的夫人呢?本少爷怎么没有看见?”

    李九龄不由也伸长了耳朵去听,这正是她一直很想知道却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叶先生娶妻没有?生子没有?

    “慕少侠,叶某并未娶妻,夫人又从何而来呢?”叶云霁失笑般的声音悠悠响起,这个人说话总是文绉绉、慢吞吞的语气。

    听到这,李九龄早已心花怒放,暗生欢喜。

    慕星河却不依不饶,继续道:“你没有娶妻,是因为你是个跛子吗?”

    他话音未落,李九龄已经冷声开口道:“慕星河,不能如此无礼,还不快给叶先生道歉!”

    叶云霁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九龄姑娘不必动怒,慕少侠说得也没错,叶某确实是因为腿脚有疾,所以才不曾娶妻。”

    慕星河原本还有些心虚,闻言便吐了吐舌头,冲李九龄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他还得寸进尺道:“你看,人家叶老头都不在意,你却在这里跟我急了眼!哼!”

    李九龄这才突然意识到,叶云霁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跛脚。

    事实上,他的脚其实跛得并不明显,若非是有人刻意去观察,他行走之时与正常人几乎也没有差别。

    原来是她错了,或许对于身有不足的人,她的过度关注与忌讳,才会真正伤害到他们。

    她心头一阵后悔,忍不住暗暗告诫自己今后绝不能再提这件事,面上却强颜欢笑道:“叶先生,药已经抓回来了,不如就让我来给常乐熬药吧!”

    叶云霁轻轻瞅了她一眼,仍是笑吟吟的:“这熬药可是个技术活儿。,九龄姑娘以前可曾亲自动手熬过药?”

    李九龄尴尬不已,赧颜道:“这…这个倒确实不曾做过。”

    照顾她饮食起居的宫女太监,有满满的一大屋子,她就是想要动手,也实在是难于登天。

    离开皇宫这些日子以来,她这一路颇吃了些苦头,不仅要逃命救人,今日还亲自去河边洗衣服,若是让宫中那些人知晓了,只怕是要惊掉了下巴!

    “还是让我来吧,这熬药的火候也十分讲究,九龄姑娘去休息一会儿,喝点茶水解解渴。”

    叶云霁早就看出她出身不凡,这小姑娘一看就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比金枝玉叶还要娇贵,哪里会做这等粗活。

    今日乍见她在河边浣衣,他还大吃了一惊,等到不经意瞥见她那通红的纤纤玉指时,他竟然会觉得有些不忍心。

    这样的感觉很微妙,但他一时也说不出个缘由来。

    他只是不想让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吃一点苦头罢了!

    慕星河杵在一旁没作声,他仔细观察着二人的神色,越看越皱眉,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不满道:“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本少爷肚子饿了,什么时候才能吃午饭?”

    叶云霁和李九龄都是温柔和气之人,碰上慕星河这般任性恣情、直言直语的人,也是无可奈何得很。

    两个人只好相视一笑,都不去理会他,各自走开了。

    叶云霁去后院摘菜,李九龄回房更衣,留下慕星河一个人在院子生闷气。

    李九龄回到房间之后,才发觉叶先生写的那张药方还在自己身上,她拿出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荆芥、防风、川穹等小字,她看着看着眉头便慢慢攒了起来。

    倒不是她看这方子开得有甚不对,她不通医术,根本就不认识这些药材,只是她瞧着这药方上写的字,神情却渐渐显出了几分怪异。

    按理说,叶先生是饱读诗书的文人,虽因身体原因无法参加科考,但普天之下的读书人,启蒙认字都是从书法临摹开始的。

    读书人的字,大都是有章法的。

    可是,叶先生的字却毫无章法可言。

    这张药方子上字规整是规整,却没有半分灵气,细微之处甚至有些落笔不稳,字形生硬,略显粗糙。

    这实在是不像一个数十年寒窗苦读的读书人能写出来的字。

    教书先生,恐怕真的只是他隐居此地的一个身份罢了。

    李九龄缓缓收起药方,心中却已经有了打算。

    管他是真先生还是假先生,只要他没有伤害到自己,那他就是与她萍水相逢、却倾囊相助的叶先生。

    等她回宫之后,她要去求父皇开恩赐他一个功名,也好回报今日他对自己的这番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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