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生活悠闲又自在,一转眼便到了暮春。

    溪边含苞待放的几株杏花,也早已花开满树,缤纷如云。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

    这些日子,李九龄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呆在一边看两个小孩儿吵架斗嘴,整日打打闹闹个不停。

    而小院的主人叶先生,则每日进进出出,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这一日午饭过后,叶云霁将一切收拾妥当,难得空闲下来。他走出厨房放眼望去,脸上便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只见身着素衣的少女,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了院子中央,此刻正懒洋洋地躺在上面晒太阳。

    看见他出来,少女的美目一亮,也不起身,只笑吟吟道:“叶先生,难得今日的春光甚好,不如来一起晒会儿太阳?”

    这些日子,白水镇春雨绵绵,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多天。

    今日却难得是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

    叶云霁笑着走近,嘴上却道:“这春日的阳光虽然和煦,但肌肤晒久了也会有所灼伤,九龄姑娘切莫在日头底下待得太久了。”

    李九龄早已习惯了他的絮叨,也不以为意,笑了笑没接话,只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素色丝帕,盖在脸上,兀自闭目养神去了。

    叶云霁瞅了一眼帕子,上面绣着一枝桃花,桃花夭夭,灼灼盛放,他的嘴角不自禁也微微翘了起来。

    这时,顾长乐与慕星河两个人,也不知从院子外哪里冒了出来,这会儿正互相推推搡搡地走过来。

    慕星河夸张地瞪着眼睛,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大声道:“叶老头!你猜常乐他刚才偷偷跑去哪里了?”

    还不等叶云霁接话,他就继续抢着说道:“他还不承认自己是小姑娘呢!我刚刚明明看见,他偷偷跑去镇上买胭脂水粉去了呢!哈哈哈哈…”

    他还没说完,就已经忍不住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顾长乐满脸绯红站在一旁,神色略显尴尬,他用力瞪了慕星河一眼,嘴里却吞吞吐吐的:“我不是…我没有…”

    慕星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反而继续挤眉弄眼地调笑道:“你不是,你不是什么?你不是小姑娘?还是你不是去买脂粉首饰的?”

    “我当然…不是小姑娘!”顾长乐彻底恼羞成怒,盯着慕星河的眼神仿佛要杀人一般。

    “哦?你不是小姑娘,那你为何要一个人悄悄跑去姑娘家的脂粉铺?”慕星河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一边打趣,一边胡乱猜测道,“莫非…莫非你是去偷看美人了?”

    他无视对方利刃般的眼神,犹在自言自语:“不对不对,你若喜欢看美人,眼前现成的大美人就在这里,你又何必舍近求远,非要跑那么远去看外面的村姑呢?你说是吧,叶先生?”

    叶云霁微笑不语,只眼角觑了下自顾躺在一旁晒太阳的少女。

    她的脸上盖着纱巾,看不出表情神态,但他知道她的脸上一定泛着无奈的微笑。

    顾长乐急的快哭出来了,却依旧不肯说出实情,索性跺了跺脚,一溜烟跑开了。

    慕星河立刻嬉笑着追了上去。

    叶云霁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回头看向依旧闭着眼睛假寐的少女。

    脂粉不施,素衣素发,却从容自若,逍遥自在。

    他目光闪动,似有所悟。

    都说世上女子皆有爱美之心,但也有人天生丽质,美不自知。

    女为悦己者容,或许她只是年纪尚小,还没有开窍?

    叶云霁抬头看了看日头,忍不住放柔了声音再次劝她:“九龄姑娘,你若是困了,还是回房去休息吧。现下的日光虽暖和,这风却有一些凉,姑娘穿的春衫又单薄,一不注意就很容易受寒。依叶某看,今日天上多云,兴许很快又会下雨,九龄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李九龄已经扯下轻纱站起身来,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叶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很厉害。”

    她说到最后关头,才将“啰嗦”两字吞入腹中,心里却暗暗翻了个白眼,一脸扫兴地回了房间。

    叶云霁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禁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摇着头慢慢走开。

    看来,这小姑娘是开始嫌弃自己太啰嗦了。

    然而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几人回房不过片刻,头顶的太阳便消失了,瞬间这一方天地云遮雾罩,开始悄然无声地下起了毛毛细雨。

    叶云霁原本正悠闲地歪靠在窗边的榻上翻书,察觉到天上开始飘雨后,便赶紧起身去院子里收晾晒着的衣物。

    他怀里抱着一摞衣衫,忐忑不安地站在李九龄房前,犹豫着还是敲响了房门。

    若他记得没错,这小姑娘睡觉时如果被人吵醒,是会发脾气的。

    他正左右为难之时,房门已经打开了。

    李九龄目带疑惑地看着他,道:“叶先生这是?”

    待看清他手中的衣物,便下意识看向屋外,天上的雨已经越下越大,她伸手接过衣物,眼带轻笑着道:“叶先生果然厉害,神机妙算,令人佩服!”

    叶云霁不接她这调侃人的话,反而问道:“九龄姑娘还没休息吗?”

    李九龄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些天,我整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现下哪里还能睡得着?”

    叶云霁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对面的房间传来一声厉喝:“谁在那里!别跑!”

    二人面色一变,立刻赶了过去。推开房门一看,却只见顾长乐一个人站在后窗边,正满脸焦急地探头向外张望。

    “常乐!发生了何事?”李九龄抢先问道。

    顾长乐回头一看,目中满是焦急之色,“刚才有人躲在后院里,被我们发现了。”

    叶云霁也沉下脸来,问:“慕少侠呢?”

    “那个人跑了,他也跟着追上去了!”说到这他急得手足无措,颇有几分懊恼道,“我拉不住他!他现在这般情形,哪里能…”

    李九龄知道他心里也很着急,赶紧道:“常乐,这不是你的错。你别担心,星河现在虽是小孩子心性,但他的功力并没有受损,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事的。”

    “你们放心,我马上就去找他回来。”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两个人说的。

    说完她也欲翻窗从这里出去追人,不料却被叶云霁紧紧拉住了手臂。

    李九龄回头看他,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便笑道:“叶先生,你别担心,我之前忘记告诉你了,我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一找到星河我就马上回来…”

    不等她把话说完,叶云霁已经拉着她开始往屋子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我跟你一起去。你不熟悉周围的地形,那后院外面是一片密林,直通向后山,眼下又下着雨,道路泥泞更不好走,我和你一起去找人,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顾长乐紧咬着嘴唇,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

    李九龄被叶云霁牢牢抓着胳膊,好像怕她突然一个人飞走似的,想不到叶先生看着文质彬彬的,这手劲还蛮大。

    她只好回头对顾长乐道:“常乐,你呆在家里,说不定等会儿星河自己就跑回来了。”

    顾长乐脚下不停,也不说话,只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倔强地看着她。

    李九龄脸色微沉,低声道:“你放心,叶先生和我一起去,我们不会有事。最多半个时辰,我们若没有找到人也会先回来,再想其他办法。你安心在家里等着我们,听话!”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已经有些严厉。

    顾长乐这才停住了脚步,委屈却又不甘地看着她们两人匆匆离去。

    叶云霁带着李九龄绕到院子外的后墙处,果真在墙外发现了两道十分明显的脚印。

    两人顺着脚印一路寻去,进入院子后面的树林中。

    林深树密,雨水很快就将两人淋得全身湿透。

    李九龄原本想走在前面开路,叶云霁却不肯,强硬地将她拉在自己身后,带着她快步向树林深处走去。

    走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了地上打斗过的痕迹。

    李九龄握着叶云霁的手不由一紧,悄声道:“叶先生,前面很危险,你不会武功,还是让我走前面吧!”

    叶云霁眸光微闪,轻轻点了下头,却并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侧身让她走到了前头。

    两人循着地上的踪迹,又走了十几步,转过一处小山包,立刻便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正倒伏着两道身影。

    两个身影一动不动,毫无动静。

    两人一眼认出,近旁的身影正是慕星河。

    她们快步上前,蹲下身一看才发现,慕星河的嘴角正渗着少许血沫,胸前的衣襟处也有不少血迹。

    李九龄面色发白地看向叶云霁,颤声道:“他…”

    叶云霁也一脸凝重,他捏着慕星河的手腕,仔细查探了片刻后,才微微松了口气道:“别担心,他只是晕过去了。”

    说完,他的眼中又掠过一丝担忧。

    “只是他这番强行使用内力,体内的毒素似乎又有了蔓延之势。他这会儿晕厥,应该就是毒性反噬所致。”

    李九龄眉心一蹙,急声道:“那我们赶紧带他回去!”

    叶云霁点点头,视线一转却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道身影上。

    准确来说,那已经是一具尸体。

    叶云霁缓缓上前,李九龄也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起上前去察看。

    这是一个成年男子,身着灰衣,脸上蒙着一块灰色面巾。

    叶云霁揭开他的面巾,发现这人的面目十分普通,是那种明明才面对面见过,却又让人完全没有印象的那种长相。

    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此刻却七窍流血,面目狰狞,死状极其可怖。

    李九龄从没见过死人,此时虽强忍着没有惊叫出声,但她的脸色却格外惨白,额头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她到底没忍住,身子微微打了一个冷颤。

    叶云霁察觉到她的惶悚,当下便将她挡在身后,温声安抚道:“别怕,你转过身去别看,我要检查一下这个人的死因。”

    李九龄立刻侧过身子,垂眸盯着叶云霁的后背。

    叶云霁迅速将尸身检查了一遍,神情认真而谨慎,动作十分细致。

    他皱着眉,道:“很奇怪,这个人身上除了七窍流血之外,并没有其他致命的伤口,且从血迹来看,他似乎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他不由沉吟着,继续道:“这个人既没有中毒,也没有受内伤的痕迹,那他是怎么死的?”

    李九龄这会儿已经没那么怕了,闻言便大着胆子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却听她惊“咦”了一声,指着那人的耳朵道:“快看,他的耳朵后面好像有个东西。”

    叶云霁眼神一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在尸体的右耳后面发现了一处微不可见的墨色印记。

    他仔细打量了片刻,突然瞳孔一震,眼中露出了惊骇之色。

    他俯下身子又仔细辨认了一番,才终于可以确认,他曾经见过这个印记。

    他的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连双手都不禁开始微微颤抖。

    十年前,那个他至今也不愿去回想的那个夜晚。

    他曾经在一个杀手的身上,见到过跟这具尸体上一模一样的印记。

    李九龄忽然道:“这是一颗痣还是?”她不敢凑得太近,所以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她的声音将叶云霁从痛苦的回忆里惊醒过来,只见他低垂着头,哑声道:“不是痣,这是一个火焰形状的图腾。”

    李九龄惊叹道:“这印记这般细微,藏得又巧妙,若不是刻意去细看,只怕会以为那不过是一粒小小的黑痣。”

    叶云霁心潮澎湃,忍不住暗暗吸了一口长气,才接口道:“这人死得蹊跷,我担心他可能还有同伙。常乐一个人在家,我们得赶赶回去!”

    李九龄这才惊出了一声冷汗。

    他们也顾不上处理这具尸体,带着慕星河一路急奔着赶回了小院。

    “常乐!常乐!”

    顾长乐一直躲在房间门背后,时刻注意着院门处的动静,他一听到叶云霁的声音,便立刻冲出了房间。

    他急急忙忙跑上来,见李九龄正扶着慕星河歪坐在地上,便连声问道:“姐姐,你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李九龄摇摇头,苦笑道:“别担心,我没受伤,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叶云霁也已经将慕星河背在了背上,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对顾长乐道:“快把院门关上,扶你姐姐进屋。”

    顾长乐看他面色严肃,心知情况不妙,便赶紧关上了院门,扶着李九龄回到房中。

    李九龄靠在榻上,深深吸了几口气,也顾不上叶云霁还在场,便对顾长乐道:“情况有些糟糕,他的毒性复发了。”

    顾长乐微愣,下意识先瞟了叶云霁一眼,才重新对上李九龄的目光。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点头道:“姐姐放心,我这就为他施针,姐姐就好生歇一会儿罢。”

    说完他便转身去枕头底下,摸出他藏着的一个荷包。

    荷包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套金针。

    顾长乐紧锁着眉头来到床边,指尖轻轻拈起一根细如毫毛的金针,凝神聚气心无旁骛地替慕星河行起针来。

    世上的大夫行医大多是用银针,用金针的人凤毛麟角,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江左顾氏。

    金针乃是顾氏嫡传一脉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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