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乐手法极快,运针如电,不过几息便已在慕星河身上几处大穴上插满了金针。

    李九龄与叶云霁默默对望一眼,为了不打扰到他,便一齐退到了外间。

    两人在桌前对坐,她对上叶云霁深邃的目光,有些难以启齿道:“叶先生,实在抱歉,我们并非有意欺瞒于你,只是…”

    叶云霁却打断了她的话,轻轻摇头道:“九龄姑娘,你不必在意,更不必对我道歉,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要隐瞒我的。”

    虽然他说自己并不介意,也不需要道歉,但李九龄还是决定不能再骗他,便坦诚道:“叶先生,对不起,其实我和常乐并不是亲生姐弟。”

    叶云霁脸上却毫无惊讶之色,只见他微微挑眉,轻笑着出了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与常乐虽然都长相出众,但叶某的眼力却还尚可,我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你二人哪里有半分相似之处。”

    李九龄红着脸,嗫嚅道:“叶先生,实不相瞒,常乐正在被一伙江湖人四处追缉。我也是偶遇上了他,见他年纪小又这般可怜,所以才将他留在身边看顾一二。”

    她停了停,才继续道:“常乐的身世底细,我也没有多问,但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心地至诚至善。”

    叶云霁点头表示赞同。

    李九龄偏头看了一眼内室方向,又道:“他尚才幼学之年,却已颇懂医术,精通针法,是极难得的医学奇才。”

    叶云霁也不禁转头,凝眸看向床边正全神贯注行针的小小身影,若有所思道:“想必他定是出身医药世家,此针法既能压制千日醉兰的毒性,必定是一极其厉害的独门绝技。”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迟疑着说道:“九龄姑娘,你刚才说有一群江湖人正在追捕常乐,会不会…”

    李九龄也意识到了这点,反口问道:“你怀疑刚才那个人,是奔着常乐来的?”

    叶云霁点点头,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他沉思了片刻,才又缓缓开口:“死去的那个人,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和兵刃,他应该只是一个探子。”

    李九龄反应也快,立刻就想到了关键之处,“没想到这些人还没有放弃,还在寻找常乐的踪迹。”

    叶云霁不禁叹了口气,道:“这里恐怕已经不安全了,那些人应该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李九龄也跟着点头道:“不错,那人死得不明不白,只怕死之前就已经将消息传了出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

    她看着叶云霁,眼中露出愧疚之色,又道:“只怕我们已经连累到了先生!”

    叶云霁轻轻摇头,道:“眼下形势尚还不明,慕少侠又昏迷不醒,依叶某之见,九龄姑娘与常乐不妨先进山躲几日,慕少侠这里就交给我来照顾。那些人在这里找不到人,自然会离开,到那时我再上山来接你们回家,不知九龄姑娘意下如何?”

    李九龄却并不赞同,咬着嘴唇道:“叶先生,你们不知道,这些江湖人都凶恶得很,动辄打打杀杀,既然他们已经找到了此处,恐怕绝不会善罢甘休。要走我们一起走,先生若独自留在这里,只怕会有性命之危。”

    叶云霁却微微一笑,淡淡道:“九龄姑娘,叶某不过一介书生,向来是最循规蹈矩、老实本分不过。那些江湖人再厉害,无缘无故也不会对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下手。”

    他见李九龄仍是不赞同的表情,又继续道:“更可况,我与本地的县令大人尚有几分交情,若真遇上些许麻烦,叶某也有自保之力。九龄姑娘不必为我担心,尽管进山便可。”

    话虽如此,李九龄却仍不放心,只是眼下以她一人之力,实难确保所有人的安全。

    就在她心绪如麻,秀眉拧成一团时,顾长乐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行针,正站在屏风旁看着二人。

    只听他嘶哑着声音,呐呐道:“姐姐,叶先生,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我…”

    李九龄见他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苍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心下不忍便开口打断了他,道:“常乐,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姐姐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那些人对一个小小孩童,尚且这般穷追不舍,想必决不会是什么好人。你放心,我一定护着你,不让你被人欺负!”

    叶云霁却忽然沉吟着,踟躇道:“常乐,你别害怕,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些人为何要追着你不放?”

    他的语气十分小心,毕竟这很可能涉及到别人的隐私,只是若什么都不清楚的话,他们应付起这些人来也不太容易。

    他想了想,还是将真实想法说了出来:“若是能知晓前因,我们…或许可以去报官,寻求官差的庇护。”

    李九龄顿时双眼发亮,心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若真到了走投无路之时,哪怕她就是豁出去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一定要护得他们的周全!

    顾长乐却紧锁着眉头,挣扎了半晌,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姐姐,对不起,我之前骗了你。其实我不叫常乐,我本名姓顾,名长乐,长长久久的长,喜乐的乐。”

    他的两只手绞在一起,垂着头低声说完这一切后,才神色不安地偷瞄了李九龄几眼,又继续道:“我顾家世代行医,在江南也颇有几分名气,想必叶先生也曾听说过一二。”

    他又将目光移向叶云霁,眼神中尤带着几分忐忑。

    叶云霁“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难怪啊难怪!难怪你小小年纪,医术就能有如此造诣,原来竟是鼎鼎大名—江左顾家的后人!这江南之地,上至耄耋,下至幼童,谁人不知‘起死人,神医顾’的名号呢?”

    顾长乐耳朵一红,立刻将头转向李九龄。

    李九龄却摸着鼻子,清咳了一声,心虚道:“我是京城人士,又是初到江南…”

    叶云霁忍俊不禁,开口替她解围,继续问道:“这些都不要紧,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这些人为何要抓你?据我所知,神医顾家,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敢去惹的。”

    “我听说顾家治病救人,向来一视同仁,不分轩轾,兼善天下。因此,顾家不仅在民间口碑极好,江湖上的人也对其十分敬重,从不轻易去招惹顾家的子弟。毕竟,江湖之中,打打杀杀,受伤流血是家常便饭,谁都不愿与顾家交恶。这么多年,顾家也实实在在救过不少江湖豪客的性命,其中不乏赫赫有威名者,他们受顾家救命之恩,自然也成为顾家身后的靠山之一。”

    说到这,叶云霁更加疑惑了,不解道:“顾家在江湖上地位超脱,声势赫奕,竟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追捕顾氏子弟?”

    李九龄虽然没听过顾家的名声,但既然连叶先生都说顾家十分厉害,那就说明顾家来头确实不小。

    顾长乐眼中犹豫之色更甚,吞吞吐吐道:“此中原委,我心中也还有许多疑惑和不解。家父家母皆是仁善之人,平常除了行医救人,便是在远行寻药。半年前,他们前往易州去寻一味珍稀草药,不想半个月后,我却在顾家收到了他们失踪的消息。于是,我就想去太华剑派找我大哥,让他带我一起去易州寻找父母的下落。”

    李九龄没听太明白,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直接传信,将父母失踪之事告知大哥呢?”

    叶云霁却没作声,他一直若有所思地观察着顾长乐的眼神动作。

    顾长乐垂下了头,低低道:“因为我发现,总有人夜里偷偷潜入我家,四处翻寻,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叶云霁目光微动,问道:“你可曾将此事告知于顾家其余长辈?”

    顾长乐轻点着头,喃喃自语道:“说了。我告诉了二叔,但他却说是我忧心父母过度,神思恍惚产生了幻觉。”

    “二叔…他还要送我去…沈家,说让我换个地方好生休养,免得我一个人呆在家里疑神疑鬼。”

    “等等,沈家?”李九龄又听糊涂了,忍不住插嘴道,“为何要送你去沈家?沈家是你外家吗?”

    顾长乐猛地直摇头,耳尖却陡然一红,结巴道:“沈…沈家是…是…”

    叶云霁却不疾不徐地接口道:“若我猜得不错,沈家应该就是百草门沈氏吧?”

    顾长乐红着脸点头,却不肯继续再往下说了。

    李九龄只好看向叶云霁,好奇道:“百草门又是怎么回事?”

    叶云霁看她什么也不知道,忍不住叹了口气,笑道:“百草门也是江南有名的医家,只是百草门的医术虽也精湛,但门下的医者却脾性孤高,轻易不与普通百姓看诊,即便有人应诊,诊金也高得吓人,一张口就是千两黄金。所以,江南的百姓都不叫它百草门,而是喊它叫作‘黄金门’!”

    李九龄还是没想明白,又继续追问道:“可是不管它是百草门也好,还是黄金门也好,跟长乐又有什么关系呢?”

    叶云霁微微一笑看向顾长乐。

    顾长乐被二人的目光打量得发慌,见实在躲不过,只好含糊其辞道:“家父家母早年与沈氏一叔伯交好,他们曾指腹为婚,所以…所以我跟沈氏的九小姐…”

    李九龄听到这,才总算是听明白了,接过他的话道:“所以你有个未婚妻是沈家的九小姐,所以你家二叔不但不想着帮你去寻找失踪的父母,反而急着要将你送到未来妻家去,这又是何道理?我却是不懂了。”

    叶云霁沉吟了片刻,才试探着问道:“所以,你怀疑父母失踪这件事情有蹊跷,于是便偷偷跑了出来,想一个人去太华剑派找你大哥?”

    顾长乐轻点着头,道:“没错。沈家派人来接我,我便觉着不对,便趁着他们不备逃跑了出来。”

    “所以追你的那些人,是沈家的人?”李九龄又问。

    顾长乐却摇头又点头,语气也颇不确定:“这也正是令我费解的地方。我偷跑出顾家后,其实并没有跑太远,而是悄悄躲在了附近。”

    说到这,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记忆,连身子都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他们找不到我,竟然将从小照顾我长大的李阿麽给杀了!还有旺福,他是我的小厮,他也死了!”

    “什么!”李九龄满目骇然,简直难以置信,“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只因为你偷跑离家,他们就能下这样的狠手?顾家不是神医世家吗?为什么行事会如此毒辣?”

    顾长乐也不禁红了眼,大大的黑眸里盈满了泪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阿麽和旺福都死了,我又惊又怕,更不敢回顾家去,只好到处东躲西藏着。后来没过多久,我就遇上了姐姐。”

    李九龄这时却忽然道:“莫非追你的人,不止是顾家派来的?”

    顾长乐没接话,叶云霁却开了口:“恐怕确实如此,这件事绝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只是当务之急是你们得赶紧离开这里,避开那伙人才是。”

    李九龄仍然坚持道:“叶先生,你和我们一起离开!就按照先生所说,我们一起进山躲避些日子。”

    顾长乐也沉默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叶云霁迫于无奈,只好妥协着道:“不如这样,我常年进山采药,知道一处隐蔽的山洞,那附近还有山泉供人饮用,我这就去为你们准备些许干粮,然后再亲自送你们进山。”

    李九龄固执地盯着他,继续问:“送我们上山后,你还是要回来?”

    叶云霁神色岿然不动,微笑道:“晚些时候,我再下山来,待明日慕少侠醒后,我们再多带一些食物上山来找你们。想来这些人就算再快,也快不过今夜罢?如此安排,九龄姑娘觉得是否可行?”

    李九龄她心里也很清楚,这其实已经是最折中的办法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顾长乐的安危,她也顾不上许多,只能先将他送去安全之地,然后再做其他打算!

    最终她点头表示妥协,叶云霁马上便开始为她们打包行李。

    考虑到山路难行,山中又多雨,他脚不沾地地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打包完毕。

    整整三个大包裹。

    当下,三人便趁着天色还尚明,小心谨慎地掩饰着一路的足迹,飞速逃奔进入了群山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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